□张铁荣
我劝学现代文学的同学们，潜心深度阅读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因为除了读原著以外，可以参考的东西并不很多。众所周知，关于鲁迅小说史学研究的专门论著历来较少。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是研究者历来关注作家鲁迅，而对于学者鲁迅的重视不够，大家一味地重史实、重文学作品；其次是一般鲁迅研究者的专业是中国现代文学，对于中国古代文学知识欠缺。因为对鲁迅与中国古代文学关系的研究，所涉及方方面面太多，使得许多人有力不从心之感。
理解鲁迅的小说史研究，就要将鲁迅这些具体细节从资料中钩沉出来，厘清捋顺是非常细致繁杂的工作。这需要作大量的学术准备。必须是从鲁迅的小说史研究入手，进而找出鲁迅为此所作的学术准备。此外还要考察版本之流变，这就必须找出《中国小说史略》的最早版本，比照再版本以及今年来的新版本订正旧版的错讹，在具体的小说史论述和资料征引上也存在若干校订工作。据我所知，在关于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研究的过程中，还鲜有人这么做。
众所周知，小说在中国旧文学中历来是被视为不入流的，长期以来被排斥在所谓“国学”视野之外。正是“五四”新文化运动，才使得小说由边缘进入了文学的主流，成为现代意义上的四大文体之一。
鲁迅曾经说撰写文学史要“先从做长编入手”，他根据自己的知识积累，很早就对36种唐前小说佚文进行过收集整理，辑录了《古小说钩沉》一书，为“五四”时期的《中国小说史略》写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鲁迅到北京大学讲授中国小说史前，最初北大国文系是准备请周作人来上这门课的，周作人考虑自己不是合适的人选,而鲁迅对此比自己研究得更深，所以向系主任推荐鲁迅并得到同意。鲁迅自己编写讲课用的讲义，就是后来出版的著名的《中国小说史略》。鲁迅说：“中国之小说自来无史；有之，则先见于外国人所作之中国文学史中，而后中国人所作者中亦有之，然其量皆不及全书之什一，故于小说仍不详。”鲁迅写小说史开中国人治小说史之先河，表现了“五四”学人将新的文学理念贯穿到学术研究中去的实践。鲁迅登北大讲台，是因为他在中国小说史研究领域中有非凡的造诣。他在讲授这门课以前已经研究了许多年。《中国小说史略》最初是发给学生的油印本讲义，后来经过鲁迅的反复修改，成为具有学术意义的铅印本，这样就使这本书远远超越了一般的教材功能，一跃成为重要的学术著作。由此奠定了中国小说史研究的基本格局，同时也奠定了鲁迅在中国文学和中国小说史研究领域的崇高地位。胡适对《中国小说史略》评价很高，他说这本书：“搜集甚勤，取裁甚精，断制也甚谨严，可以为我们研究文学史的人节省无数精力。”鲁迅在北大的课堂上讲授中国小说史本身，就是非常具有挑战性的除旧革新之举，同时也使具有新思潮背景的学者型作家有了用武之地。
鲁迅的小说史讲义最突出的贡献在于，注重积累丰富的史料和具备独特的学术“史识”眼光。比如鲁迅根据中国小说的特点创造了“谴责小说”这一学术概念，他还根据文学作品现象提出了“拟”和“末流”的小说史论断：“拟”就是中断后又盛行的小说创作现象，和缺乏独创精神的模拟前人趋向；“末流”就是模仿他人作品，并因袭其创作态度，且失去原来之精神优长者。这些都成为小说史研究理论的重要支柱。最初鲁迅是将《儒林外史》定位为“谴责小说”，而将《孽海花》归类为“狭邪小说”的；后来他将《儒林外史》从“谴责小说”中分离，作为“讽刺小说”独立成编，而将《孽海花》归入了“谴责小说”。这些表面上看来似乎是概念的界定，而实际上则表现出鲁迅小说史学研究的概括力和科学性。这就是所谓“史识”，从中我们可以深切地体会出鲁迅所下的扎实功夫，还可以看出他对于那种“恃孤本秘籍，为惊人之具”不屑之缘由。
要研究鲁迅的小说史观，必须将其关于小说史的全部资料掌握完整。这就需要走乾嘉学派的苦路，扎扎实实地收集整理第一手资料。要考察鲁迅中国小说史研究的系年，总结鲁迅清末民初的小说观。鲁迅说：“六朝时之志怪与志人底文章，都很简短，而且当作记事实；及到唐时，则为有意识的作小说，这在小说史上可算是一大进步。而且文章很长，并能描写得曲折，和前之简古的文体，大不相同了，这在文体上也算是一大进步。但那时作古文底人，见了很不满意，叫它做‘传奇体’。‘传奇’二字，当时实是訾贬的意思，并非现代人意中的所谓‘传奇’”。鲁迅对魏晋文学有着独到的研究，他认为汉末大畅巫风故六朝特多鬼神志怪之书，并指出：“若为赏心而作，则实萌芽于魏而盛大于晋，虽不免追随俗尚，或供揣摩，然要为远实用而近娱乐矣。”所以他对于《世说新语》有独特的评价，认为这一流的书后来“仿者尤众”，因为那是一个“文学的自觉时代”。所以读鲁迅的小说史略，我们还要细读鲁迅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等文章，分析其中的学术史意义。进而全面研究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与中国小说史学的发生。在研究鲁迅小说史观的时候，我们还应该特别注意到鲁迅本人就是当时新文学的著名小说家，鲁迅的创作经验和其对中国古代小说的自家真实感悟体会，在当时大概是无人能够望其项背的。这对于我们研究鲁迅的这部特定作品，也应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因此我们可以理解：《中国小说史略》从最初计划发给学生的油印本讲义，后来经过鲁迅的反复修改，一跃成为重要的学术著作，并由此奠定了中国小说史研究的基本格局，同时也奠定了他在中国文学和中国小说史研究领域中的崇高地位———这样的一个过程是意味深长的。
《中国小说史略》是学者鲁迅的最初形态的著作，也是具有开创性的国学名著。因而研究鲁迅的小说史观，首先需要加强中国古典文学基础的训练，其次还要有对鲁迅的宏观了解，我以为二者缺一不可。【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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