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中有个不太起眼的人物,就是孟玉楼。她是一个很特殊的形象,作者的叙事态度也有几分微妙——例如书中描写女性落入西门庆手中时多有所谓“秽笔”,唯独于孟玉楼“手下留情”。而写她性格的精微之处,甚至有潘金莲形象所不及的地方。
第三十回讲李瓶儿生了个儿子,使得潘金莲和她的矛盾骤然加剧。其中有一段写潘金莲和孟玉楼的对话:
那潘金莲见李瓶儿待养孩子,心中未免有几分气。在房里看了一回,把孟玉楼拉出来,两个站在西稍间檐柱儿底下那里歇凉,一处说话……且说玉楼见老娘进门,便向金莲说:“蔡老娘来了,咱不往屋里看看去?”那金莲一面不是一面,说道:“你要看你去,我是不看他。他是有孩子的姐姐,又有时运,人怎的不看他……”玉楼道:“我也只说他是六月里孩子。”金莲道:“……我说差了,若是八月里孩儿,还有咱家些影儿;若是六月的……失迷了家乡,哪里寻犊儿去!”……玉楼道:“五姐是甚么话!”以后见他说话儿出来有些不防头脑,只低着头弄裙带子,并不作声应答他。潘金莲用手扶着门框,一只脚跐着门槛,口里嗑着瓜子儿。只见孙雪娥听见李瓶儿养孩子,从后边慌慌张张走来观看,不防黑影里被台基险些不曾绊了一跤。金莲看见,教玉楼:“你看,献勤的小妇奴才!你慢慢走,慌怎的?抢命哩!黑影子绊倒了,磕了牙也是钱!姐姐,卖萝卜的拉盐担子,攘咸嘈心。养下孩子来,明日赏你这小妇奴才一个纱帽戴。”
潘金莲发狠诅咒的时候,孟玉楼只听不答。可是我们细看,潘的狠话都是由她引出来的。例如“几月孩子”的话题,可以说是对李瓶儿生子最恶毒的攻击。此前潘金莲因这个话题和吴月娘有过冲突,孟玉楼不是不知道其中利害,但她却有意无意地把话题引到这里。她在全书中,总是扮演类似的角色:和潘金莲一起出现,每次都“装好人”,既表现出对潘的理解与同情,又绝对不说过头的话,不做过头的事。她给读者的第一感觉是很“贤良”,但是,潘金莲每次闹事的背后总是有她的影子,而周围的人又从不会察觉。
又如第二十五回,写潘金莲与宋惠莲的矛盾。宋惠莲迷住了西门庆,有可能被收为第七房太太,这自然影响到潘金莲与孟玉楼的利益。
金莲正合孟玉楼一处坐的……玉楼便问金莲:“真个他爹和这媳妇可有?”金莲道:“你问那没廉耻的货。甚的好老婆?也不枉了教奴才这般挟制了。”……玉楼向金莲道:“这桩事咱对他爹说好,不对他爹说好?大姐姐又不管。倘忽那厮真个安心,咱每不言语,他爹又不知道,一时遭了他手怎的?正是有心算无心,不备怎提备。六姐,你还该说说。正是为了驴扭棍,伤了紫荆树。”金莲道:“我若饶了这奴才……”
利益是共同的,但孟玉楼巧妙地激起潘金莲的怒火与“勇气”,让她到西门庆处告状,把风险放到了潘金莲身上。这既是刻画孟玉楼的妙笔,又衬托出潘金莲的好胜、爽直——如此细腻地塑造女性形象,《金瓶梅》之前从未有过。
在中国文学史上,《金瓶梅》打开了女性形象塑造的新局面。作者关注几位女主角的命运,关注她们的喜怒哀乐,把她们性格写得十分生动。但也必须指出,其缺陷同样十分明显,表现出的性别观念是陈腐、偏颇的,不能跳出男尊女卑的窠臼——这与《红楼梦》存在明显的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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