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耀儒
文史和理工是人类学问中的两大类。许多人心中，两者隔着山，理工似与文史绝缘，这种观念其实是一种偏见。笔者在阅读中发现，当代数学家写下了大量优秀的诗词，华罗庚、苏步青和丘成桐等人还都出版过《华罗庚诗词选》《苏步青业余诗词钞》《丘成桐诗文集》等诗集，数学家的诗词别有一番意味。
华罗庚以《从孙子的“神奇妙算”谈起》为题，写过三首诗。其中一首这样写道：“杜甫有诗古柏竹，他为大树鸣不平，我今为之转一语，此树幸得到门厅，苗长易遭牛羊践，材成难免斧锯侵，怎得参天三千尺，端赖丞相遗爱深，树大难用似不妥，大可分小诸器成，小材充大倾楼宇，大则误国小误身，为人休怪做小事，小善原是大善根，自负树大不小就，浮薄轻兮负此身。”这首诗语言通俗，明白如话，一读便懂，但内涵丰富，耐人寻味。他以树巧喻人才的成长，告诫年轻人不可盲目乐观，要有经受磨难的充分准备，才能成长为参天大树，可谓出自肺腑的金玉良言。
苏步青的诗作简洁生动，意味深沉。1944年，他以《游七七亭》为题的诗曰：“单衣攀路径，一杖过灯河。护路双双树，临江七七亭。客因远游老，山是故乡青。北望能无泪，中原战血腥。”苏先生以物寄情，对当时家乡的沦陷和山河破碎的悲怆感，以及对人民奋起抗日的歌颂充满字里行间，爱国忧世之情自心中汩汩流出。他还有一首《颂陶小咏》写道：“不为五斗折腰身，归去来兮辞赋新。篱居曾馨三径月，桃花犹泛一溪春。行文爽朗而潇洒，咏史激昂如有神。倘使先生逢盛世，何须高隐作闲人。”对陶渊明的刚正不阿、诗赋才华的景仰溢于言表。
陈省身先生喜爱诗词，不时也有诗词作品。1974年他一首题为《回国》的绝句写道：“飘零纸笔过一生，世誉犹如春梦痕。喜看家国成乐土，廿一世纪国无伦。”这首诗极为真挚地表现了他对于祖国的思念和祝愿，1984年他终于回国任南开大学数学所所长。
谷超豪是苏步青的学生，也是喜爱作诗的数学大师。他年逾八十依然奋斗在教学、科研第一线，享受着他的诗意教学，践行着自己的诺言——“人生几何学几何”。他有诗曰：“人言数无味，我道味无穷。良师多启发，珍本富精蕴。解题岂一法，寻思求百通。幸得桑梓教，终生为动容。”在谷先生眼中，教学和诗是他同样喜欢的东西。他说，诗是可以用简单的语言表达复杂的内容，用具体的语言表现深刻的感情和志向。他亦是一位浪漫的诗人数学家，严谨的数学教学与浪漫的诗人两种风格不同的身份，在他身上巧妙地融合在一起。他常将自己悟到的教学哲理用诗词表现出来，化枯燥为理趣。二十世纪80年代，他在赴舟山讲学的船上曾作诗曰：“昨辞匡庐今蓬莱，浪拍船舷夜不眠。曲面全凸形难变，线索双曲群可迁。晴空灿烂霞掩日，碧海苍茫水映天。人生几何学几何，不学庄生殆无边。”这首诗中的第二句，讲的就是几何学中两个著名定理。
在丘成桐先生的诗文集中，绝大多数诗词都是严格按照正格来创作的。1998年写的五古《秋景》，最能体现他诗作的精谨风格：“昨夜秋风紧，号我小庭端。枯叶怜衰草，落英委玉阑。丹枫红渐褪，青松翠不残。岁寒花枝在，凛凛若龙蟠。”此诗把秋景写得细致入微：秋风呼号、草叶飘零、红衰翠减……看似一派肃杀之象，但警策落于全诗煞尾处——岁寒花枝在，凛凛若龙蟠。气度森然，自有高标，在诗人心中笔下，这才是深秋景致最动人之处。诗不怕起得平实，就怕结得孱弱。丘先生此诗，结句高高扬起，别具胸襟怀抱。“昨夜秋风紧”句，让人想起《水浒》中描写林教头被逼上梁山的“一夜北风紧”，后世评论者认为这一个“紧”字用得十分绝妙。
写诗的数学家很多，不再一一列举。他们的诗词作品说明，数理和文史并不相互矛盾，还能互有促进。以精谨的数学素养看待诗歌，以浪漫的情怀对待数学素养，这应该不是人人可以抵达的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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