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陈省身先生诞辰110周年
唐梓洲
图为陈省身先生与夫人金婚合影,1989年摄于美国。
陈师母,名郑士宁,清华算学系郑之蕃教授长女,一代数学宗师陈省身先生的夫人。所谓师母,若论辈分,算是我的曾祖师母。我自北大毕业,即师从中科院李邦河院士和彭家贵教授攻读研究生,学习拓扑学与微分几何,两位老师都是吴文俊先生(首届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得主)的高足,而吴先生又是陈先生的爱徒。上世纪80年代中期,我有幸参加南开几何拓扑学术年活动,初瞻师母懿范,即生敬仰之情。然近距离交往,已是十多年后在美国加州。
那是1997年暮春。我携太太由德国波恩赴加州伯克利数学研究所访问,因为有陈先生在这里,友人谓之曰“数学朝圣”。这所美国国家数学研究机构是由陈先生创立的。太平洋西海岸北加州静谧的小城伯克利,与旧金山隔海相望。气候格外宜人,空气总是那么清爽,实属人间天堂。伯克利分校校园后有一山,山顶有一片房子,那就是数学研究所。从我办公室的窗户,可以远眺金门大桥。每天早上,流云从太平洋深处涌进湾区,及至晌午,虹销雨霁,天空湛蓝,令人心旷神怡。
每天下午两三点,陈先生都出现在研究所,由师母开车陪着来。师母虽已近耄耋,依然身着一袭素色旗袍,旗袍的领口和袖口都有精致的白色丝线绣花,显得仪态端庄,优雅大方。见我初来乍到,她嘘寒问暖。问我名字的每一个字怎么写,还问我太太的名字。她说:“记住这个倒是容易,想起观世音菩萨就好了。”说完发出爽朗的笑声。
有一天,美国东部的藤楚莲教授来旧金山探访。师母邀我们到她家里相聚,知道我们没有车,就约好到附近一家超市等她。那家超市蔬菜水果品种丰富,商家总是把当天新上的货放屋子里面,隔天不太新鲜的蔬菜水果摆放在门口打折处理。我以为师母真的要在菜市场买许多东西,谁知她仅仅在门口买了一包处理的樱桃。我突然明白,她其实是专门开车来接我们的。 我瞥了一眼那樱桃,有许多都烂掉了,便斗胆问了一声怎么不买屋里好一点的。 师母说,他们多年来养成了一个习惯,凡食品、用具都只买打折处理的。后来,也曾听陈先生说起过,家里如果能有一些积蓄,全靠陈师母勤俭持家。但陈先生夫妇却给各个研究机构和高校不知捐献了多少财物!陈先生获得首届邵逸夫奖的一百万美元,他们全部捐献给了数学机构。我这次来伯克利,除了有王宽诚教育基金资助外,陈先生还写了一个小纸条,让我去财务部领了一笔生活补贴。
陈先生家坐落在一个小山坡上,从那里也可以望见金门大桥,且距离更近。陈师母把车停好后,就去打开了草坪的喷雾龙头。她说旧金山干旱缺水,所以不用水管浇草,而是用喷雾,这样可以节约用水,而且每天都只开一小会儿。太太瞄准机会,给我和陈先生照了一个合影,这是我一生中跟这位伟大的几何学家单独一起的唯一合影,弥足珍贵!但遗憾的是,师母那天忙着招待客人,跑进跑出一刻都不得闲,所以未有机会跟师母合影。追悔之情,绵延至今。
陈先生夫妇请藤教授和我们一起,到一家中餐馆吃午餐。师母跟藤教授聊得非常投机,因为藤教授曾经是陈先生的博士后。谈到陈先生在思考数学时的样子,师母以调侃的口气说:“他呀,一天到晚就在那里算呀,想呀,还用手比画什么,有时突然自言自语道,真奇妙呀真奇妙!依我看就像一个‘神经病’呢!”言毕她先大笑起来。师母风趣幽默的话也让在座的我们忍俊不禁。谁说不是呢,从阿基米德沉迷于几何题而被罗马士兵刺杀,到牛顿专心科研而水煮怀表当鸡蛋,大凡人对自己着迷的事业专心致志的时候,多少都有点“神经病”。
陈先生与师母虽然身在美国,但一直关注和支持国内数学界的发展,关心和爱护着每一个到访伯克利的中国数学家,改革开放后更是在中美之间不停地穿梭奔忙,直到完全回国定居南开。他们在一个四季如春的天堂般的小城生活了几十年,一下子回到一个冬有严寒夏有酷暑的地方,得下多大的决心啊!南开数学能有今天的气势,中国数学能有今天的辉煌,人们不会忘记陈先生背后那个默默奉献的陈师母。
(作者系南开大学陈省身数学研究所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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