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的位置 : 南开大学 >> 媒体南开
新华每日电讯:苏东坡词“于悲哀中见旷达”的艺术魅力
来源: 新华每日电讯2025年11月21日第10版发稿时间:2025-11-25 09:49

颍水咽声传绝响 西湖明月识遗音 

叶嘉莹讲授

陆有富整理 于家慧审校

  苏东坡次韵的词,有一首是次朋友章质夫的,词调叫《水龙吟》,题目是“咏杨花”。章质夫用什么韵,苏东坡也用什么韵,韵字完全相同。章质夫咏的是杨花,苏东坡咏的也是杨花,同一个题目,相同的韵字。有人说虽然苏东坡是次章质夫的韵,可是苏东坡的作品反而像原作,为什么?因为苏东坡用韵用得自然。

  长淮与颍水的双重含义

  我现在要拿苏东坡来比较的,是欧阳修的一首词。苏东坡用欧阳修的《玉楼春》词韵写了一首词,叫《木兰花令·次欧公西湖韵》。有的时候,一个词调、词牌有不同的名字,《木兰花令》也叫《玉楼春》。先看《木兰花令·次欧公西湖韵》:

  “霜余已失长淮阔,空听潺潺清颍咽。佳人犹唱醉翁词,四十三年如电抹。  草头秋露流珠滑,三五盈盈还二八。与余同是识翁人,惟有西湖波底月。”

  这一首词的韵字,不是容易押的韵字。“霜余已失长淮阔”的“阔”字是韵字;“空听潺潺清颍咽”,“咽”是一个入声字;“佳人犹唱醉翁词”,不押韵;“四十三年如电抹”,“抹”字是押韵的;“草头秋露流珠滑”,“滑”字是入声字,也是押韵的;“三五盈盈还二八”,“八”字是入声字,也是押韵的;“与余同是识翁人”,“人”字不押韵;“惟有西湖波底月”,“月”字是押韵的。这几个字,“抹”字、“滑”字、“八”字,都不是容易押的字。

  “次欧公西湖韵”,欧阳修所写的西湖,不是现在的杭州西湖,而是颍州西湖。欧阳修很喜欢颍州,尤其是颍州西湖湖滨的景物,所以他曾经写了很多首《采桑子》,第一句的最后三个字,都是“西湖好”,如“群芳过后西湖好”等。欧阳修在颍州西湖写了《玉楼春》,写颍州西湖的景物;欧阳修死后,苏东坡被贬官到颍州,这是一件很巧合的事情。我们曾经讲过,苏东坡考中进士的时候,欧阳修是主考官,他是被欧阳修选拔的,所以他跟欧阳修之间有很密切的关系。四十三年之后,苏东坡也被贬到颍州,所以他写了这一首词。我们说过,苏东坡写死去的关盼盼,写死去的周公瑾,与苏东坡没有很密切的关系,所以他可以用史感,可以写得非常旷达。欧阳修跟他有知遇之感,算是老师跟门生的关系,他是被欧阳修所赏识、选拔的。你看他所写的有悲哀,可是没有像屈原、李义山,没有被悲哀缠绕完全不能够振起,这是苏东坡。

  他在写悲哀之中,仍然能够有一种飞扬和旷达的精神在里边,这是苏东坡很值得注意的地方。再有,苏东坡把他的感情、意念跟外表的形象结合得很好。第一句“霜余已失长淮阔,空听潺潺清颍咽”,苏东坡的才气真是超逸,所以我说,以后的人很少能够追赶苏东坡。这两句的形象写得好,一方面是从大自然的景物来写,当时的季节恰好是秋天,就是“霜余”。前两天,一个同学在跟我念吴文英的词,说“秋水瘦”,夏天的时候雨很多,一阵暴雨水都涨起来了;“秋水”比较浅、比较窄。但庄子有一篇《秋水》,开头两句说:“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秋天的时候,雨水特别多,所有小的支流都流到河里边了,所以河水涨得很宽,对面的牛马都看不清楚。所以,秋水到底是宽了还是瘦了?有的地方,秋季是多雨的,像温哥华的秋天,那秋水就不会瘦。可是在中国北方,有时候气候干燥,我们说“秋高气爽”。尤其像我的故乡北京,在秋天,大气之中特别干燥,天特别高、特别蓝、特别亮,所以地区不同,季节不同,有人说秋水是“瘦”,有人说秋水是“宽”。

  苏东坡所说的是大自然的景物,是“霜余已失长淮阔”。颍州旁边有两条水,一条大的叫淮水;还有一条小的叫“颍水”,颍州之所以叫“颍州”,是因为旁边这条“颍水”。他所写的真的是秋天大自然的景物,他说“霜余已失长淮阔”,因为现在已经是“霜余”了。所谓“霜余”者,是下霜以后,“余”者,余留下来的。下过霜以后,已经是深秋了,淮水已经失去了原来那种宽广、滔滔滚滚的景象了,是“霜余已失长淮阔”。颍水是比较小的一条水,就更瘦了、更浅了,所以发出“潺潺”的水声。水在流动的时候,如果接触的砂石比较多,阻碍就比较多,水就会发出跟砂石碰到一起的声音,“潺潺”。

  要写秋天景物的凋零,柳永说“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要从“红衰翠减”写起,生命的落空、衰老,生命之走向死亡,大自然的生命的衰老、凋亡。“红衰翠减”,是花残叶落,一般人都是这样写的。

  其实苏东坡所写的也是一种凋零的感觉,是一种衰老的、死亡的感受,可他不是从红花翠叶写起的,苏东坡写的是“霜余已失长淮阔,空听潺潺清颍咽”,他完全是从那么淡泊的水,写那一种凋零的、秋天的景象。

  还有“空听潺潺清颍咽”,这一个“咽”字,代表了一种幽咽的联想和声音,就好像人的哭泣,没有放声痛哭,是低声的、呜咽的声音,是流水“潺潺”的声音。长淮跟颍水,一条大水跟一条小水的对比,有第二层的意思。第一层他所写的真的是大自然的景物,那种凋伤、零落的感觉;另外一层意思,他所写的是欧公跟他自己的一层意思。“霜余已失长淮阔”,用一个“失”字,虽然他说的“失”,指的是“阔”,可那是“霜余”“失去”的“长淮阔”,是那伟大的、当年的欧公现在不在了。现在留下的,是“潺潺清颍咽”,是他自己这个小水的呜咽。这两句词,从大自然的两条水,写了秋天整个生命的凋伤零落的感觉。苏东坡用大自然的景物写了欧阳修跟他的关系,写了欧阳修的伟大,写了自己的悲哀,你看他写的悲哀,哪里说是“未语泪双垂”,没有写得这么肤浅、这么窄小。

  “四十三年如电抹”的悲哀与超逸

  “佳人犹唱醉翁词”,“佳人”者,指漂亮的女孩子,中国古代把美好的女孩子叫作佳人,他说佳人仍然在唱醉翁的词。欧阳修的《采桑子》前面有一段“念语”,说他写《采桑子》是“敢陈薄伎,聊佐清欢”,说我写了歌词,就是给你们唱的。而且从晏小山的词也知道,北宋时他们是写了词,马上就可以交给歌女,而歌女马上就歌唱的——大晏说“一曲新词酒一杯”。歌女唱了以后,新词就开始流传了。晏小山写过,说他给朋友家里那些歌伎酒女写词,后来朋友中有些人去世,歌女流转人间,他的歌词也就流传众口了。虽然欧阳修死去很久了,“佳人犹唱醉翁词”。

  欧阳修在颍州做过太守,晚年退休又回到颍州来居住,颍州当然传唱许多欧阳修的词。苏东坡来到颍州,还能听见那些唱歌的女孩子唱的是欧阳修的词,而且我在想象,很可能那些女孩子唱的就是《木兰花令》这个调——因为“佳人犹唱醉翁词”,欧阳修写了那么多首《玉楼春》传唱众口。可是,当年写词的欧阳修不在了,“四十三年如电抹”,欧阳修当年写这首词,现在听到这些歌女还唱这首词,可是四十三年过去了。“四十三年”像空中的闪电,一闪就这么“一抹”。这里边有多少悲哀,而且欧阳修真的对苏东坡有知遇之恩,是一个有密切感情关系的人。“佳人犹唱醉翁词,四十三年如电抹”,这句话写得极悲哀,可是同时也表现得很超逸,写出一种迅捷的变化。

  “草头秋露流珠滑”,想到今昔的变化,他说人生就像那草尖上的露珠一样。古时候,人死了有一个送葬的歌,叫《薤露歌》。“薤”,就是草薤,“薤上露,何易晞”,草叶上的露水,为什么这么容易就干了?人生的短暂,就像草叶上的露水,所以“草头秋露流珠滑”。露水是不长久的,形容人生的短暂,可是他用一个“珠”来形容,那么美好的生命,所以才更觉得短暂和悲哀。“草头秋露流珠滑”,他说美丽的“珠露”,“滑”者,没有等到晒干,就滚落了。人生是非常短暂的,就跟露水一样,转眼之间就消失了,这是一个形象的说法。

  “三五盈盈还二八”,欧阳修的词里有一个“八”字韵,从哪里找一个“八”字来跟它押韵?所以他说“三五盈盈还二八”,他写的是天上的月亮,三五是十五,十五是月圆的夜,是月满的夜。在它最圆的时候,就开始缺了。有三五的盈盈的圆满,也有二八一十六的残缺。

  在宋朝词人里,有三个人用了“四十三年”。一个就是苏东坡,他怀念欧阳修,说是“佳人犹唱醉翁词,四十三年如电抹”;还有辛弃疾的《永遇乐》,“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里边有这样两句,说“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辛稼轩所写的,是他平生壮志未酬的悲慨。还有一首陆游写的《菊枕诗》,“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是他跟妻子的爱情往事。

  陆游和表妹唐氏结婚,可是唐氏跟陆游的母亲,婆媳感情不和,所以陆游的母亲就逼迫陆游一定要跟唐氏分开。陆游就另外结婚了,唐氏回去以后,也另外结婚了。陆游活到80多岁才死,一直到他晚年,对于第一个妻子仍没有忘记。他写过很多首《沈园》诗,是怀念唐氏的,还写过很有名的两首《菊枕诗》。唐氏还在的时候,他们两个人都很年轻,唐氏在秋天把菊花的花瓣采下来,晒干了,给陆游缝进枕头芯,枕起来又松又软,现在菊花枕还在。而且唐氏自从跟陆游在沈园见面以后,回去很悲哀、很难过,很年轻就死了,陆游是活到八十多岁,所以《菊枕诗》里就有这样几句,“采得黄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閟幽香。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采得黄花作枕囊”,他说我记得她亲手采下菊花给我做成了枕囊,往事我不能忘记。“曲屏深幌閟幽香”,枕头是睡觉用的,所以是在卧室里边,卧室里有屏风。温庭筠的词说“小山重叠金明灭”,这个山就是屏山,卧室里边在床前都有一个小的屏风,所以是在卧室里边的曲屏。“深幌”,“幌”是卧室里边挂的帐幕。在这曲折的屏风,在那深深的帐幕之中,把幽微的香气,“閟”是锁住、留住,帐幕屏风把香气围在我的枕头旁边。从她当年为我采菊花,为我做枕囊,那曲屏深幌就留存了这股幽微的香气。今天,香气依然还在,“唤回四十三年梦”就是幽微的香气唤回我四十三年的往事,像是一场大梦,所以“往事如梦”。

  我有一首给周汝昌写的诗,想到从前我在大学念书,也差不多四十年过去了,所以我也曾经说“昔游真似梦,历历复迢迢”。我考进辅仁大学是1941年,恰好四十年,不是四十三年。我一共写了三首,第三首所写的是“四十年前地,嬉游遍曲栏”。那个时候,我还年轻,我跟我的同学们在恭王府里,就是周汝昌所说的“大观园”,我说是“四十年前地”,我曾经“嬉游遍曲栏”,可是现在什么都过去了。我第一首说是“昔游真似梦”,往事真的是像梦一样,“昔游真似梦,历历复迢迢”,“历历”,是说“清楚”,一方面我回忆起来很清楚,可是它同时也“迢迢”,很遥远的。

  他现在也说,是那个“曲屏深幌”的幽微香气,唤回四十三年前的往事,像一场梦一样地过去了。“灯暗无人说断肠”,陆游七八十岁了,在这昏暗夜晚的灯光之下,没有一个人可以诉说悲哀断肠的往事。

  苏东坡、辛弃疾、陆游的词中都有个四十三年,而他们所说的四十三年,都是真的用数字计算,恰恰好好是四十三年,是一种巧合。而这“四十三年”所写的一份感情,不管是欧阳修跟苏东坡的感情,还是辛弃疾壮志未酬的感情,还是陆游跟妻子唐氏的感情,都是非常深切、非常感人的。

  苏东坡说“佳人犹唱醉翁词”,可是“四十三年如电抹”,他这一句非常斩截,你看他四十三年的数字,清清楚楚的,毫无犹疑之处,而且“如电抹”三个字,多么有力量!往事真是像电一样的消逝了,“四十三年如电抹”。他说是“草头秋露流珠滑,三五盈盈还二八”,他说人生的死生、盛衰的一切的改变,就像“草头”的秋露“流珠滑”,所以有“三五”的“盈盈”的圆满,就有“二八”十六开始的缺憾。

  杜甫的《曲江二首》,有一首的开头是这样写的,“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你要等到万紫千红的花都零落满地,才知道春天走了吗?不是。诗人的感受很敏锐。春光慢慢地来,从含苞到盛开,其中如果有一朵花的一片花瓣飞落,那春光就已经不完整了。何况只要有一片花飞,你就知道那万点花飞跟着马上来了。“一片花飞减却春”,马上就到了“风飘万点正愁人”。所以人世的残缺,是一直不断地转变。苏东坡写的其实是很悲哀的一件往事,他说“与余同是识翁人,惟有西湖波底月”,写得那么悲哀,同时还能够写得那么超逸、潇洒,这个是苏东坡极大的特色。他说四十三年的往事过去了,有谁还记得欧阳修?跟我一样认识欧阳修还怀念欧阳修的人,有谁还存在在这里?

  陶渊明《归园田居》说过:“一世异朝市,此语真不虚。”“一世”三十年,每过三十年人物全非,“朝市”是早晨的市集,“市”是人际会的所在。每隔三十年,所有人烟密集的地方,那些人物都变了。三十年就改变了,何况四十三年。

  而且,不是要等到欧阳修死去了几十年,等到苏东坡来了,人家才不大记得欧阳修了。欧阳修老年休官以后,回到颍州居住,他写过这样的话,“谁识当年旧主人”。他当年是颍州的地方长官,所以他说是旧主人。当年人家都知道欧阳修,等到后来,一个老头子走在街上,人家不认得他了。

  还有王安石,当年做宰相辅佐神宗,要“变天下之法”。王安石晚年罢相,在桐乡曾经写过这样的话,“今日桐乡谁爱我,当时我自爱桐乡”。今日的桐乡,谁知道我这一个罢相回来的老头子,谁还关心我?可是我当年在桐乡这里做官的时候,我是非常关怀桐乡人民的。

  苏东坡说现在有谁还怀念欧阳修?老早就把欧阳修忘记了。所以他说“与余同是识翁人,惟有西湖波底月”,只有在西湖水光的映照之下,水底的明月会跟我一样记得欧阳修。欧阳修的词里边,常常写到清风明月。他说今天“与余同是识翁人”,唯有那“西湖波底月”,所以他是写得很悲哀,而这么超逸、潇洒,他没有说我今天断肠、悲哀、流泪。他的《念奴娇》写的是“一尊还酹江月”,所以他回到大自然,很超逸,很潇洒,可是他不是不悲哀,他是有悲哀的,这是苏东坡的一种特色。

  欧公的意兴与东坡的旷达 

  欧阳修和苏东坡,两个人的词都非常好,而风格、性情不同。我们看欧阳修的《玉楼春》:

  “西湖南北烟波阔,风里丝簧声韵咽。舞余裙带绿双垂,酒入香腮红一抹。  杯深不觉琉璃滑,贪看六幺花十八。明朝车马各西东,惆怅画桥风与月。”

  我们以前尝试要给每一个词人的不同风格都加一个形容和描写,我们说冯正中的词表现了一种执着的热情,“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我们说欧阳修所表现的是一种遣玩的意兴。在面对困难、挫折的时候,你用什么态度去对待?欧阳修是在患难之中,要用一种排遣和玩赏的态度,从悲哀、患难的打击痛苦中解脱出来,我们从欧阳修的很多诗和词中都可以看到。欧阳修非常懂得欣赏,非常有意兴,是一个兴致很高、有情趣的人。

  看这一首词,开头就写得很美,他说“西湖南北烟波阔”,那么广大的颍州西湖,从南到北,一片烟波。“波”加上一个“烟”字,就使得这水波给我们的感受相当广远了。“烟波”本身就有一种“阔”,“阔”是一个理性概念的说明的字,可是“烟波”就把这个“阔”完全表现了。

  “西湖南北烟波阔,风里丝簧声韵咽”,他说随着微风,在那广阔的烟波之上,吹送过来的,都是风里的“丝簧”。丝,是弦乐;簧,是管乐;各种的音乐,是丝簧。“声韵咽”,是弦管的声音。这个“咽”,是呜咽的一种声音。

  可是你要知道,古人描写音乐有的时候用“悲”字,不是说他一定要演奏哀伤的曲调才叫作“悲”,凡是使人感动的,就叫作“悲”。晋朝陆机的《文赋》,用赋的体裁,用押韵对偶的句子来讲文学批评,而且他要把凡是批评的、理性的概念,都用形象表现出来,是写得很好的一篇作品。他曾经讲到文学的感人,我常常说诗词里边有一种感发的力量,因为这个更明白,现在的人更容易接受。而其实讲到诗歌的感动,从《诗经》开始,《诗大序》说“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这种感发的力量是很早就提出来了。

  陆机的《文赋》就讲到文学里这一份感动的力量,他说有的时候,你写的这个作品不调和,常常是“意不称物,言不逮意”。有一个题目,你找不到内容来配合;有了内容,找不到好的文字来表达。有的时候,偶然有一两句不错的,可是整篇不能配合;有的时候,整篇配合了,可是没有感人的力量,“虽和而不悲”。他并不是说写文章一定要写得悲,这个悲是一种感动人的力量。

  欧阳修说“西湖南北烟波阔,风里丝簧声韵咽”,而且天下有很多很奇妙的事情,就是好的美术、音乐、歌诗,自然你心中就有一种非常深的感动,而且常常感动到极深的时候,有一种好像要流泪的感觉。我们讲苏东坡的词,讲他很多的哲理、思想。欧阳修不是的,他的形象写得非常美,你可以看到他欣赏的情趣。“舞余裙带绿双垂”,“舞余”,就是跳完了。女孩子跳舞的时候,衣衫裙带都在舞台上飘动飞舞,可是等她跳完舞,那绿色的裙带一下就垂下来了。

  “酒入香腮红一抹”,那些歌舞的女孩子饮过酒以后,脸上会有一抹红色;“杯深不觉琉璃滑”,他说酒杯虽然很深,可是我不觉得酒杯深,我喝了很多,因为“琉璃滑”。“琉璃滑”三个字,有不同的解释,有人以为“琉璃”指的是酒杯。我曾经说过,在唐宋时,开始有玻璃,这在当时是很珍贵、很流行的,温庭筠的词说“水晶帘里玻璃枕”,琉璃是玻璃,所以有人说这个琉璃是杯,那不错的。可是如果从唐宋人的眼光来看,不一定是指玻璃杯,怎见得?有诗为证。

  李义山有一首诗“唱尽阳关无限叠,半杯松叶冻颇黎”。两个人是快要分别了,要唱《阳关》的离别曲,可是舍不得离别,所以唱了一遍又一遍,唱的时间这么久,“松叶”是饮的酒的名字,这个酒都冻了,冻成像琉璃(编者注:颇黎是玻璃的古称)一样,这是李义山的夸大。“琉璃”我以为是说酒的,那透明的酒好像是琉璃,从李义山的诗看起来是如此的。“杯深不觉琉璃滑”,他说酒杯虽然很深,可是不觉得喝得很多,因为你一仰头就把一杯干掉了,所以那个“琉璃”的酒是很滑,一下子就饮进去了。

  “贪看六幺花十八”,他说听这些女孩子唱曲子,“六幺”是一个曲调的名字,“花十八”也是一个曲调的名字。欧阳修这个人很有情趣,他完全是用当时的曲调俗名来写的,这其实才更看出他欣赏曲调和歌舞的情趣和意兴。所以你要想,假如不是已经看到苏东坡的词了,只看欧阳修的词,叫你和一首词,怎么押韵呢?他的“六幺花十八”,都是稀奇古怪的,哪里去找一个“八”字来押他?可是,你看苏东坡押的韵,押得多么好!

  欧阳修是遣玩的意兴,所以你看欧阳修最后的两句词,“明朝车马各西东,惆怅画桥风与月”。欧阳修《玉楼春》第一首词,是说“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他说,等到明朝酒阑人散了,车马也都散了,那个时候,画桥的风月,就剩一片惆怅了。当然,并不是画桥风月的惆怅,而是诗人自己的惆怅,所以,苏东坡跟欧阳修所写的词都很好,可两个人是不同的。

  我们说到苏东坡写了很多首词,不但写古人,像周公瑾、关盼盼;也写跟他有很密切的师生、知遇关系的人,像欧阳修。一般说来,苏东坡都是写得非常超逸而潇洒的。但有一首词,不是写得很超逸、潇洒,是写他自己的妻子,这就是《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原文链接:http://mrdx.cn/content/20251121/Page10BC.htm

  审核:闫瑾

编辑:南欣

微信往期推送
更多...
南开大学新增两位院士
16名南开师生荣获2025年度宝...
南开举办2025国际产学研用合...
南开大学第三十二次学生代表...
天津市能源材料化学重点实验...
第四届国际信托法前沿研讨会...
南开教授在《求是》杂志发表...
《求是》杂志学刊用刊暨中央...
共青团南开大学第十六次代表...
诺奖得主Bernard Lucas Ferin...
新闻热线:022-23508464 022-85358737投稿信箱:nknews@nankai.edu.cn
本网站由南开大学新闻中心设计维护 Copyright@2014 津ICP备12003308号-1
南开大学 校史网
版权声明:本网站由南开大学版权所有,如转载本网站内容,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