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讲授
陆有富整理 于家慧审校
患难中的“史感”
苏东坡比较短小的词,我们先看一首小令《定风波》。序是“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这首词是苏东坡被贬去黄州做团练副使时作的。苏东坡很多篇非常好的作品,都是在监狱里几乎被杀死以后贬官到黄州时写的。
我在《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里,讲到王国维为什么自杀。王国维的人生的理想、意义和价值,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之下,被摧毁了,幻灭了。王国维所面对的,是中国新旧文化的一个最大的改变时代,是从旧的传统到跟西方思想刚开始接触的时候,是刚刚推翻帝制而要建立民主的时候。
而苏东坡何以能够在挫折患难之中没有倒下去,因为他有一种“史感”。
我不是说中国儒家的道德就都是对的。我对于孔老夫子所说的“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非常不赞成,可是,他的某一些观点是值得肯定的。所以你应该知道取舍,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什么是你可以吸收的,什么是你应该摒弃的。
1979年,我回国教书。我这个人别无所长,教的都是古典诗词。可是我有一点,就是我真的对这些旧的传统好的一面,有我的一份很真实的感情;而且我还以为,这是我的梦想。我认为,当一切的信念都倒塌了,道德的说教也失去了力量,真正能够打动人的是感情。所以我才特别强调也特别注意中国古典诗词中的一份感发的力量。
感到这一点,我当时写了几首小诗。“读书曾值乱离年,学写新词比兴先。历尽艰辛愁句在,老来思咏中兴篇。”“构厦多材岂待论,谁知散木有乡根。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李杜魂。”“老来思咏中兴篇”,“中”字念“zhòng”。“构厦多材岂待论”,这个“论”字念“lún”,念平声。
什么意思呢?“读书曾值乱离年”,我念书的时候,在我开始上初中二年级的那一年,发生了卢沟桥事件。我进大学的那一年,发生了珍珠港事件。我的父亲是在后方,母亲和我,还有两个弟弟在沦陷区。而我母亲在抗战以后不久就去世了。我在中学的时候,我是最大的姐姐,带我的弟弟,所以我说“读书曾值乱离年”,这不是假话。我是在抗战的离乱之中,父亲在后方,母亲死去了这样的环境之下读书的。
“学写新词比兴先”,因为我从小就喜欢古典文学,我第一次作诗,是在上初中以前的那一年。我之所以念了旧书,是因为我没有正式上过小学。我是在家里念的旧书,差不多11岁的时候,我开始学习这些古典诗词。我到大学开始念书的时候,因为是在沦陷区,我的那些老师,有的要到后方去,离开沦陷区,结果被抓起来。在台大做过外文系主任的英千里,那个时候是我们的教务长,曾经被日本人关在宪兵队监狱里,关了很久,这是我亲身经历的情形。我的老师顾随先生,因为有6个小孩,没有办法拖家携眷地到后方,所以沦陷在那里。他常常写诗词,都是表现对国家、民族的思想感情,对于自己国家的怀念。我们受他的影响,所以对于词里边这种比兴的传统,也不是空谈的,是自然而然就如此的。所以我说我那个时候“读书曾值乱离年,学写新词比兴先”。因为你在沦陷区,你要说“打倒日本”,那好,明天就进宪兵队了。可是,我们有这种感情,所以都是用诗词里边的那种“比兴”手法来写,“学写新词比兴先”。
“历尽艰辛愁句在,老来思咏中兴篇”,我不止小时候读书遭遇到这样的患难。我大学毕业以后就结婚了,离开了大陆到台湾。到台湾的第二年,我刚刚生下第一个小孩,先生就被国民党抓起来,关在监狱里。我是在人地生疏的台湾,自己带小孩子,里外兼顾地度过这一段生活。所以我说我平生也经过很多事情,但是很多人看不出来。所以“历尽艰辛愁句在”不是空话,我平生是历尽艰辛,所以我的诗词常常写一些愁句。
“老来思咏中兴篇”,现在我是以很大的热情,真的是希望看到我的祖国能够有一个很好的前途。因为我看过那个受苦受难的祖国,所以我说“老来思咏中兴篇”,“中兴”是再兴、复兴的意思。
“构厦多材岂待论,谁知散木有乡根”,这是出于杜甫的诗“当今廊庙具,构厦岂云缺”。杜甫说愿意把才能贡献给国家,他说国家就跟盖一所大房子一样,“构”就是建造,建造一个大房子。他说有很多的材料,我这个材料也不好,人家也不要我,人家有那么多好的材料呢。所以,我说中国要想建设,能“构厦多材”,海外很多有才干的人都愿意回去,其实国内好好地发掘,同样有很多人才。我说“构厦多材岂待论”,不需要像我这样的,可是我为什么还愿意回去?“散木有乡根”,这是出自庄子。庄子说有一种树叫“散木”,是一种不成材的木,木质很松散很不坚固,不能用来建筑房屋。我说我是一个散木,我不是一个人才,没有什么真正的能力,可是我有“乡根”,我有关心我的国家的一份感情和心意。
“书生报国成何计”,像我这样只是研究古典文学的,在中国现代社会能贡献什么力量?多少海外的科学人才,他们可以贡献更重要的、更有用的才能,可是我没有的,所以我说“书生报国成何计”,我有什么办法?我虽然有报国之心,却没有什么报国的本领。“难忘诗骚李杜魂”,我所不能忘记的,就是我半生的生命所结合的,就是中国的古典文学里边所传播下来的中国文化的品格。
大自然跟内心修养的结合
我们现在看苏东坡。沙湖在湖北黄州,黄州是苏东坡被贬之地。他在沙湖的道中,有一天碰到忽然间来的暴风雨,“遇雨”。“雨具先去”,“雨具”是防雨之具,就是防雨的东西,像我们现在所说的雨衣、雨伞或者是雨鞋。什么叫“先去”呢?他们看到天气不好,本来带了一些雨具,后来中间说大概不会下雨,有人就把这些东西拿走了。忽然间又下起雨来了,所以“同行皆狼狈”。
当时跟他一同走路的人一看到风雨来了,大家都害怕,躲躲跑跑的都很慌张,“同行皆狼狈”,他说“余独不觉”。多少人在风雨的打击之中就慌乱了,苏东坡说,任凭它风吹雨打,我不在乎。我不觉得狼狈,我没有为下雨、衣服打湿了而慌张。“已而遂晴”,那风雨也并不是很长久,有时候忽然间一阵雨,马上就晴了,“已而”就是不久以后。他就在这种现实的大自然的变化之中,有了一种人生的哲理的体会,所以他就写了这一首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是苏东坡写得非常好的一首小词,把大自然的景物跟他内心的修养完全结合起来了。第一句就写得好,“莫听穿林打叶声”。中国古人讲修养,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就是不管外界怎么改变,你还是你。中国古人还讲,“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就是无论外界有什么样的变化,甚至于是真的打在你身上的苦难,你都能够有内心坚持的操守而不改变。这都不是徒然的话,这是古人真的用他们平生的行为、品格给我们证明了的。
这个修养在哪儿?就是“莫听穿林打叶声”。你看他所用的字,“穿”字、“打”字是很有力量的,是打击的,而且打击的力量很大的,是可以刺穿的,是“穿林打叶”。而且你听那种“穿林打叶”,那种噼里啪啦雨点的声音,是很可怕的。有很多时候,不是别人把你打倒的,是你自己先把自己打倒的。他说“莫听穿林打叶声”,它不是没有打在你身上,但是即使打在你的身上,你都能够在精神上有一种镇定,而不被它所左右,不被它恫吓而恐慌、屈服。“莫听穿林打叶声”,写得很好,既是现实的情形,也是他内心的修养。
好了,有两种情形,有的人,是说我“莫听穿林打叶声”,我只保住我自己,我是镇定的。你“穿林打叶”,我是镇定的,我就站在这里挨打了。你怎么可以只站在那里挨打呢?你纵然不在乎这个打击,说打也把你打不倒,可是你怎么可以只站在那里挨打?你要走的路,你不是还要走下去吗?所以他下一句写得更好,“何妨吟啸且徐行”,我站在这里,不是只挨打的,我应该走的那一条路,我还是走下去,所以“何妨”。“何妨”就是说没有关系,你不要被恐吓就停住了,或者就倒下去了。他前面的“穿林打叶”的打击,是这么有力量,后面说“何妨吟啸且徐行”。“徐”是慢慢地走,该走的路不用恐慌,“徐行”是非常镇定的,像平常一样走路,而且在走路的时候,你还“吟啸”,还吟诗、歌啸,还有一种“闲暇”的心情。有时候,不是说你身体上忙乱,是你的心就先忙乱起来了,所以“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他说我现在所拥有的不是什么很好的东西,我手里所有的只是一根竹杖,我脚上穿的只是一双芒鞋。他没有雨具,没有车,没有一匹跑得很快的马,他说我所拥有的虽然只有竹杖、麻鞋,可是只要你的心情是闲适轻松的,你就觉得你走起路来脚步是轻松的,所以“竹杖芒鞋轻胜马”,我走起路来,觉得比骑马还轻松呢。
辛稼轩有两句词,也写得很好。他说“莫避春阴上马迟,春来未有不阴时”。春天你是应该到外面去赏花、看花的,你不看花,春天很短暂的,春天的花就要落了。你说虽然是春天,可是今天是阴天,我不能上马,阴天我是不能出门的,刮风也不能出门,所以你就不要出门了。他说你不要怕,“莫避春阴上马迟”,而且他说“春来未有不阴时”,你要等到晴天才上马,你等到哪一天去?也许天根本就不晴,也许天晴的时候,花已经落了。你看古人的这种精神,他们这种毅力、魄力。所以说“竹杖芒鞋轻胜马”,他们两个人都提到马,而他们所说的马,除了现实的骑马之外,有一种精神上、品格上的象征意义。
苏东坡说“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你以为你的“穿林打叶”就让我害怕吗?你以为我没有马,我就走不动了?没有马,我“竹杖芒鞋”一样走路,你的“穿林打叶”没有把我吓倒。他说“一蓑烟雨任平生”。“一蓑烟雨”,“蓑”是古人所说的“蓑衣”,是渔夫在刮风下雨的时候身上所穿的蓑衣,这里并不是说苏东坡身上就有“蓑衣”,他是没有雨具的,他最后一句只是象征,说渔人们一生都是生活在烟雨之中的,他们没有高楼大厦可以在风雨之中躲进去取暖,他们所有的就是一个蓑衣。“烟雨”,是阴天,不好的天气,而古人常常用风雨来象征人生的挫折和患难。
辛稼轩也写过“可惜流年,忧愁风雨”。辛稼轩,一个英雄,他英雄无用武之地。他说可惜我的流年,都在这些忧患的风雨之中度过了。这个“风雨”也有象征的意思。所以苏东坡说“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我早已准备好了,我这平生就是要面对风雨的。
我最近常常讲我的诗。我的故乡从我上初中的时候就被日本军占领了,而我父亲离开了,我母亲去世了,所以我说我“历尽艰辛愁句在”。可是那个时候我是最大的姐姐,我就是要站起来,因为我不站起来谁站起来?那个时候,我在大学里边写诗,我17岁的时候就上大学了。我曾经说过“惊涛难化心成石”。在惊涛骇浪之中,你就把我的心就变成石头,完全没有感受了。这个我没有做到,我是有感受的,“惊涛难化心成石”。可是,我还说了一句话,“伐茅盖顶他年事”,“伐茅盖顶”,是佛教上说的,“伐”就是砍下来,说砍了茅草,把你头顶遮蔽起来,你自己安顿你自己,找到一个遮蔽的地方。我说我今天并没有作这个准备,我是预备在惊涛之中过下去的。我说“伐茅盖顶”,也许等到我垂垂老去,那是将来的事,我今天并没有准备一个“伐茅盖顶”的躲避,我是预备在惊涛之中这样生活的,这个是我很早写的诗。我的意思是说,苏东坡所写的“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我早已“任平生”,任凭烟雨的“穿林打叶”,我早已准备了,也就是这样子的。
苏东坡跟陶渊明的不同
这首词前半首说的是“莫听穿林打叶声”,可是事实上,当时实在是有穿林打叶的声音。他只是说,虽然外界有穿林打叶的声音,可是我的心里不被它影响。下半首他说,“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斜照相迎”者,是说雨已经停了。所以前半首到后半首之间,是从风雨的开始,到风雨放晴的一个转变。
苏东坡的词里边常常表现一种哲理的意味,表示他对于人生的一种看法,而且他对于人生,常常是一种旷达的看法,他把古今盛衰的一切的变化,用一种很旷达的眼光来看。苏东坡晚年几经挫折、打击,被下在监狱、被贬官,他后来写了很多首和陶渊明的诗。
陶渊明同样是一个常常在诗里透露哲理意味的诗人,可是陶渊明跟苏东坡有很多方面不完全相同。我们就以他的诗歌对哲理的表现来说。陶渊明的诗是哲理在先,而且他能够把哲理以意象来表现。陶渊明诗里常常写到鸟,有一首诗说“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这个“栖栖”出于《论语》。《论语》上有这样一句话:“丘何为是栖栖者欤?”说孔子为什么像这样“栖栖”?这个“栖栖”是“凄凄惶惶”的意思,是“找不到休息的地方”的意思。陶渊明说“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凄凄惶惶找不到一个休止的地方。他想找一个歇息的休止的停止的地方,可是找不到,像孔子到各国去周游,要找一个任用他的地方,可是找不到。
之后他说这一只失群鸟“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因为这一只鸟找到一棵孤独地、独立地生长的松树,“因值孤生松”,这个鸟就“敛翮遥来归”,“翮”念“hè”,是翅膀张开的羽毛,“敛”,是收下来。它本来在天上飞,飞了很久要找一个休息的地方找不到,后来它遇到一棵孤独生长的松树,所以它就把翅膀一收拢,就“敛翮”,从那么遥远的高空上,来归向这一棵松树了。“托身已得所”,他说现在这只鸟找到这棵松树,它就找到一个托身的所在,于是这只鸟就决定停止在这棵树上。“千载不相违”,千年万世,我都不再离开这一棵松树了。这个“违”是说背离,我决不再离开这棵松树了。
这一首诗所表现的是什么?是陶渊明对于人生的一个看法,是他对于人生路途的一个选择。有两条路在面前,你如果跟世俗跟官僚的社会妥协,你就可以平安,有俸禄的享受;如果你不妥协,那么你就要付出劳苦的躬耕,还有子女贫寒、饥饿的代价。那么,在两条路途上如何选择?所以这一首诗,整个是说他在人生路途上的一个选择。那一只鸟在陶渊明说起来,完全是象喻,是他内心之中先有了一种意念,然后才用鸟的形象来表达,所以陶渊明的诗,常常是外表的形象跟内心的思想的一种结合。
苏东坡的词,有的时候也是形象跟思想的结合。可是,苏东坡跟陶渊明有一个很大的不同,苏东坡是先有外物的形象,然后把他自己的意念投注到形象之中的。陶渊明在作诗的时候,先有一个意念,然后他创造了一个形象,来传达他的意念。苏东坡不是的,苏东坡是看到宇宙之间的万物的一切形象,他把他的哲理的一种意念投注其中。我也不是说陶渊明没有这样的作品,陶渊明所写的“好风自南”之类的,有时候也是先有形象的,不过陶渊明一般说起来,意念是更重要的。
苏东坡“莫听穿林打叶声”,那完全是大自然发生的形象的变化,是大自然的风雨的侵袭。他后边说“山头斜照却相迎”,那也是大自然的变化,都是先有外物的形象,他从外物的形象之中,表现了自己的一种旷观,这是苏东坡。古人有一句说起来好像是骗人的话,说“无往而不自得”,是说你无论到什么地方去,“往”者,你无论往什么地方去,你没有不能够得到自得的境界的;“自得”者,就是说你不受外物的影响,你自己内心有你的一种觉悟,有你的一种操守,而不被外物所改变的。无论外物如何转变,你都能采取一种悠闲的,就是说不被它所压迫、不被它所转移的看法来看它——“无往而不自得”,这是苏东坡的一个特色。
苏东坡的“醒觉”
下半首开始,他说“料峭春风吹酒醒”。我要说,苏东坡很多首词,都表现一种“醒觉”的意思。苏东坡常常把现实的、身体的醒觉跟他精神上的醒觉结合起来讲。所以像他所写的,比如我们之前讲过的《永遇乐》,他说“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是他从梦中惊醒了,他有一种醒觉的感觉。那么这里他说酒醒了,也是身体上的一种醒觉,可是苏东坡所写的不管是梦醒的醒觉,或者是酒醒的醒觉,总而言之,他的醒觉都结合了他的哲理、思想上的醒觉,所以“料峭春风吹酒醒”,这个也写得很好。在风雨之中,别人都很匆忙,而他仍然能够保持悠闲。等到风雨过后,就是春天还很冷,春风吹来,你在料峭的寒风之中,“料峭”写的是春寒,“料峭”两个字形容春风的寒冷,所以“料峭春风吹酒醒”,把酒吹醒了。
你要记得他在《永遇乐》里写他的醒觉,他说“明月如霜,好风如水”,虽然不是冷,可是有一种清凉的感觉。人一定是在清凉的时候才清醒,你都热得昏迷了,就不会清醒了,所以“料峭春风吹酒醒”,这是一种醒觉的感觉,就是从那种匆忙之中、慌乱之中的一种醒觉,写得很好。我说过,陶渊明不是还写过两句诗:“苍苍谷中树,冬夏常如兹。年年见霜雪,谁谓不知时。”陶渊明还是先有意念的。他说“苍苍”,那种青苍的山谷中的树,他说的还是松树。陶渊明最喜欢用的两个形象,一个是松树,一个是飞鸟或归鸟。他说你看那青苍的山谷之中的松树,无论是冬天还是夏天,别的树叶子黄落了,它永远是青苍不改变,是“冬夏常如兹”。你以为这个树麻木不仁?它没有经过霜雪的寒冷,它从来在保温室里边长大?不是。这一棵树,正是在山中的风雪之中长大的,是“年年见霜雪”,它每一年都亲自经历了霜雪,“谁谓不知时”,谁说它不知道四时的变化?谁说它不知道风雪的寒冷?它当然知道,可是它依然青苍。
所以,苏东坡说“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你难道真的没有感觉?你难道对于风雨阴晴的变化真是麻木?苏东坡、陶渊明都不是麻木,然而他们没有在挫折打击之下转变或是跌倒,所以他说“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可是在这个时候,尽管在寒冷之中,我有另外的一种体验和觉悟,是“山头斜照却相迎”,说得很好,就是从阴到晴的一种转变。陶渊明说“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衰败或荣华,是没有一定的所在的,它们常常是共同存在在一起的,“更”是互相。衰败,有时候就是繁荣的开始;繁荣到极点,有时候就是衰败的开始。
苏东坡还写过另外一首诗,说“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苏东坡所写的“苦雨终风也解晴”也是真的,那是他贬官到海南,从那么遥远荒凉的地方,当他被召回来渡海的时候所作的。而那天,他渡海的夜晚,是真的有风雨的。所以苏东坡所写的风雨阴晴,都是他亲眼看到的风雨阴晴,是他看到外界的种种变化,把他自己的哲思、旷观投注到里边,这是苏东坡。所以,他跟陶渊明有相似的地方,也有不同的地方。他说“山头斜照却相迎”,这里不是外表上说,刚才下雨,现在晴天了,要是这么讲的话,一点儿意思都没有了。
可是,苏东坡所表现的绝不只是如此。他说现在“回首向来萧瑟处”,我是从风雨之中走过来的,我并不像陶渊明所说的“苍苍谷中树”,不是在暖房之中长大的一棵树。他也不是在风雨都不能打击到的温暖的房子里经过,他是在风雨之中过来的,他说我现在回头看一看,我过去所经历的地方,那不是顺利的不是平安的,不完全是幸福美满的,是里边有多少患难多少打击。“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但是我今天仍然能够坦然地归去,不管有多少患难、打击,我苏东坡仍然是我苏东坡,那我的修养,我的操持,我的一切的这种对于人生的看法,我的思想没有改变,所以我可以坦然地归去。而且在我坦然的胸中,是“也无风雨也无晴”,外界的风雨,外界的阴晴,对我没有什么影响,我依然是我。所以在我的心中,是“也无风雨也无晴”。我不是说没有经过风雨,我是经过了风雨,可是我没有被风雨所打倒,我也没有被风雨所改变。
词的唱和始于苏东坡
我们所选的这几首词都非常能够代表苏东坡的词的特色。等我们讲完苏东坡,我就要用比较略读的方式,简单地介绍几个作者。接下来要简单地讲两个词人,一个是秦观,一个是周邦彦。他们在写词的形式、技巧、感受方面,都有很值得重视的地方。可是我们不用像讲苏东坡那样,讲了表面的一层意思,还要讲出来能够使我们感动、给我们一种感发的地方。我在讲晏几道的词时就说过,有的词为感发者,是偏重于情感的感动;有的词给我们的,是偏重于精神和思想的启发;有的时候,是两者兼而有之,那就是感发。
诗中有一种感发的力量,可是有的偏重于情感的感动,有的偏重于思想、精神的启发,苏东坡是这一面的。而且苏东坡的精神思想的启发,所谓这种浩气逸怀,他那种浩然的、磅礴的精神,那种飘逸的、潇洒的襟怀,他对于人生的这种旷达,他词中对于历史的这种史感,不是每个人都有的。苏东坡所达到的成就,在词里边,实在要说起来是很少人能够赶上来的。因为你没有苏东坡的思想、品格、精神,你就不能够达到他这种境界。有的时候,西方的现代文学批评,常常以为我们中国讲到诗歌就讲到作者,在他们看起来是不大对的一件事情。他们以为诗歌就是讲诗歌的艺术本身,可是中国的诗歌不是如此。因为我说中国的诗歌跟西方不是一个传统。西方最早是史诗,荷马的史诗,最早的就是客观的,而且他们的诗歌包含了戏剧,莎士比亚的戏剧之类,所以他们不是很主观。可是中国的诗,一直是主观的,一直是抒情的,所以中国的诗里边,表现作者的思想、感情境界就更多。后来的诗人,很少人能够赶上苏东坡,不是说他们技巧没有了,是说他们这种思想、感情、品格方面,没有像苏东坡这样的,所以他们不能达到。
我们讲词,是从五代的温庭筠、韦庄讲起的,那时候的词都是歌筵酒席之间给这些歌伎歌唱的曲子,所以说它在文士、学者之间没有很高的地位。可是到苏东坡的时候,他把词的内容扩大了,把词的地位也提高了,所以,这时候文人学士才开始用词的形式来唱酬了。
所谓“唱酬”者,“唱”就是唱和的意思,比如说你是主唱,我就应和你来唱,这叫“唱和”,就是诗歌的唱和。“酬”呢,就是酬应、酬答,就是你给我,我回答你,“酬”者,就是回答的意思。诗的“唱和”跟“酬答”,很早就有了,开始流行起来,是从建安时代的曹氏父子,曹操、曹丕、曹植跟建安七子。建安时期,除去曹氏父子,还有几位很会写诗文的人,像王粲、陈琳、孔融、刘桢、应玚、阮瑀、徐干,就是建安七子。建安七子跟曹氏父子常常有唱和酬应之作,所以诗之唱酬之作,是从东汉末年建安就开始了。可是词呢,你看我们以前讲的,没有唱和,所以我们没有机会讲唱和的作品。从苏东坡开始,有唱和了,那么现在我们讲到苏东坡有唱和的作品。所以,我可以介绍大家,看看和韵的作品,或者叫作次韵的作品。
“和韵”跟“次韵”意思不完全一样。“和韵”者,比如说你用了一个“东”韵,“东”韵是诗韵里边第一个韵,里边有“风”“红”等,都在这个韵里边。那么也许原来作诗的那个人,第一个押的韵字是“东”,第二个押的是“风”,第三个押的“红”,第四个押的是“中”,比如说这个诗人用了四个韵,是按照这个次序。可是和诗的人,如果他只是和韵,那么只要他用的韵字是在“东”韵里边,就可以了,他不一定按照你的次序,他可以第一个先用“红”字,第二个再用“风”字,然后再用其他的字,包括你没有用过的字,只要是在“东”韵里边。可是,“次韵”那就更严格。“次韵”者,是说你不只是都要用这个韵,而且你第一个用什么韵,我第一个也要用什么韵。这是更严格的一种方式。可是后来的诗人唱和,他们就都说是“和韵”,不管是次韵还是和韵,普遍都叫作“和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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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闫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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