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李剑国先生,我是先知其书,再识其子,后识其人的。
1984年的秋季,我在南开大学政治学系读二年级,一次课间休息,在主楼大厅内的书店,见到了南开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唐前志怪小说史》,浅灰色的封面上印着几幅古代小说的版画插图,反白字的书名是毛笔题写的,很是素朴古雅。我对于志怪小说知之甚少,但却记住了作者“李剑国”的名字。尤其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后记中的第一句话:“本书是我的研究生毕业论文。”那个时候还没有博士,研究生自然是指硕士研究生。一篇论文就是一本书,可见论文的分量之重,这也使我对研究生、对这本书、对作者本人产生了一种敬意。
大学四年级的时候,南开大学附中的老师找到“南开书苑”(原南开大学书法社),请我们几个骨干担任书法课的教学。在班上,有一位眉清目秀、很有礼貌的小男孩引起了我的注意,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回答“李若愚”,“若愚”显然来自于“大智若愚”,和一般的名字相比有些与众不同。我好奇地问“谁给你起的名字”?他回答“我爸爸”,我接着问“你爸爸是谁”?他回答说“李剑国”。啊,这一下子让我想起了那本《唐前志怪小说史》,由此也增加了对李若愚的好感。
机缘巧合,20年后,我和李剑国先生竟然成了同事,而且是几乎天天见面的同事。
2006年10月,在获得博士学位之后不久,我来到南开大学文学院传播学系任教。那时候,李先生还没有退休,文学院的全体会和一些重要活动,都可以看到李先生的身影。有一次饶子和校长来文学院调研,李先生没有例行的客套,而是直截了当地提了两个问题:一方面建议学校重视冷门学科,并举北京大学裘锡圭教授的文字学学科为例;另一方面建议学校为中青年学术著作的出版提供支持,举例说他的一位博士生的论文很有水平,编辑赞不绝口,但由于没有经费,迟迟不能出版。饶校长听得很细,当即表示要重视这两件事。
李先生平时不苟言笑,显得有些清高孤傲。他似乎没有什么朋友,和同事们的关系很淡,很少见他和谁聊天,也不清楚他有什么业余爱好。文学院的老师们大多都有一种文人气,时常聚在一起饮酒神聊,但从未见过他参与其中。除了上课,他就在研究室里钩沉索隐,释文勘误,在典籍稗海中独行其是,自得其乐。他在不声不响中,文章一篇一篇地写,著作一本一本地出,很是令人敬佩。
他的成就不仅得到了国内同行的交口称赞,而且也获得了国际声誉。有一次在文学院的全体教师大会上,常务副校长、文学院院长陈洪教授勉励大家要潜心学术,为南开争得国际性的声誉,并号召大家向李剑国先生学习。陈校长讲到,在一个中国古代文学的国际研讨会上,一位外国的汉学家提到李剑国先生,用生硬的中文说道:“李剑国,他的学问很厉害,我很怕他!”
李先生退休之后,除了不再上课、指导研究生之外,他的生活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他依然每天到研究室做他的学术,没有节假日,也没有寒暑假,研究室就是他的安身立命之所,就是他的精神家园。
一次常规体检中,在李剑国先生的肺部发现了一个不大的阴影,他很快去上海做了手术。由于发现早,手术及时,他很快就又回到研究室工作了,只不过经过手术,人明显地消瘦了,声音也变得沙哑了。
我虽然不研究中国小说史,但对李先生的精神非常佩服,于是我从旧书网上淘了一本1984年版的《唐前志怪小说史》,拿去请李先生签名。他看到自己的成名作,颇为感慨,说:“40年过去了,现在很难找了!”然后,他很郑重地在扉页上写道:“运峰先生惠存,李剑国”,时间是2023年12月4日。那一天,他还送给我一部线装书,是他的诗词集,很是豪华大气,这是他的弟子们为他八十大寿特意印制的。他说,我不擅长写毛笔字,给你盖个印吧。他的印泥质量很好,但由于长时间不搅拌,油都浮了上来。我说:“请等一下,我先帮您搅拌一下吧。”我回到研究室,找出骨签,把印泥彻底翻搅了一下。看到不再有印油渗出,李先生很高兴,说:“我不懂这一套,还以为是印泥不好呢!”
今年5月中旬的一天晚上,十点半的时候,我从研究室出来,遇到刚刚下楼的张铁荣教授,他说,大约一个小时前,李先生被救护车拉走了,我大吃一惊,因为在印象中李先生除了有些瘦弱,精神一直很好,怎么突然就发病了呢?张教授说,李先生在研究室突然感到不适,马上给夫人打电话,夫人随即打了120,5分钟后救护车赶到,立即进行抢救,但李先生已经不能说话了。
5月19日,便传来了李先生去世的消息。
李先生倒在了研究室,无异于死在了讲台,他是为学术工作到了最后一息。学术是他的生命,他也为学术奉献了自己的生命。
2025年6月23日
(作者为南开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原文链接:https://epaper.gmw.cn/zhdsb/html/2025-09/10/nw.D110000zhdsb_20250910_2-17.htm?div=-1
审核:闫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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