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横久保义洋
头一次见到刘泽华先生是我刚到南开大学念博士课程时的1993年9月初旬,在八里台的校园里。那是我从神户搭船经过三天的航程后,有生以来第一次来到天津。住进了南开大学谊园(留学生宿舍)的翌日,先生亲自来到宿舍,然后以“散步”为名带我巡游校园,一边给我讲校内的一些建筑和设施,一边问起我的研究方向、生活上有何困难等。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先生指着南开大学现存最老的建筑“思源堂”(医学院)的标牌,向我说明它的由来,接着又来到当时已简陋不堪的南村旧教工宿舍,最后才把我引入位于北村的府上。为考查我的汉语水平,先生从书橱里随手拿出《史记》,让我念了一遍《周本纪》里的一节。同时还认真地把大学东门前的高等教育书店(现已拆除)和烟台道古籍书店等天津重点书店的具体位置告诉了我,后来这几家书店都成了我留学期间经常驻足之地。
开学后,我旁听先生的中国古代政治思想史的夜间课。作为研究者,先生经常强调“立异”“独立思考”等思想观念,对此我很受触动。有时先生在不看任何资料的情况下,会突然在黑板上写起甲骨文,当时我诧异地想:这位老师满脑子都是甲骨文啊!直到后来才知道,先生早在念本科时就已开始研究甲骨文了。当我留学期满即将回国时,先生赠给我几样纪念品,其中就有先生亲自挥毫写下的墨色淋漓的甲骨文条幅。
上古代政治思想史课时,先生每次都利用后半节课的时间跟学生讨论问题。在讨论中,先生曾以犀利的语言批评当时在学术界风靡一时的儒家资本主义等“新思潮”。不过,最让我吃惊的是,讨论问题时先生与学生都尽可能地站在讲台上,表现了师生平等的态度,之前我在日本从未见过这样上课的教师。
晚10时下课后,先生回家正好与谊园同一个方向,有时先生在灯光昏暗的夜路上一边牵着自行车,一边跟我们继续谈论着学术问题,其情其景实在令人怀念。
我还有幸了解了先生的爱好——收藏古泉、古镜,并受益匪浅。先生还教我们记住“玩物养志”(并非“玩物丧志”之误),这也成了我至今奉行的座右铭。
先生的朋友、学生们都知道先生富有独特的说话方式和幽默感,可直到晚年先生却依旧保持了农家子弟朴素的生活习惯。记得以前在哪份资料上看到过,先生不习惯穿一般流行的新款式的袜子,认为那是“奢侈”的,并特意到农贸市场去买老式的粗线袜子穿。有一次我还亲眼看到先生穿反了毛衣却毫不在意地跟客人谈着话。后来我还多次收到先生从美国发来的邮件,其中也抱怨道:“异乡没有年味”。前文提到的先生的古董癖,亦为众人所知,他老人家还是天津沈阳道古物市场每周必到的常客。总之,先生是一位对中国传统社会和思想提出尖锐意见的批评者,却又是一位比谁都更加热爱传统文化的学者。
有一次,我偶然在南开校园里碰见先生与师母手挽着手一起散步。直到最近我才注意到,凡是令我敬仰的学德兼备的师友都有几个共同点,其中之一就是夫妻非常和睦。在这方面,先生与师母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
我在留学期间不能说没有挨过先生的批评。比如有一次,先生问起日本古典文学时我不能圆满回答,因而受到了先生严厉的训斥:“不仅是中国的,对自己国家的也应该好好儿学习。”从那以后,我发愤努力,留意日本古典文学作品,如今要是说我对它们的研究也稍有成就的话,那多半是沾了先生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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