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看到他的床上竟然放了一尺多厚的三部书稿:《唐前志怪小说史》《唐前志怪小说辑释》《镜花缘海外考》。这在全国的研究生中实属罕见,我对他的仰慕之情也便始于此时。
——陶慕宁
本文作者与李剑国教授(图右)合影。白凯 | 摄影
陶慕宁
两年前,曾动念写一篇《学人李剑国外传》,谈谈四十三年来我对他的逐渐深入的了解之同情。然以疏懒,终未蒇事。孰料天有不测,昨日(2025年5月19日)午间,突闻李剑国氏猝亡,旋即坐实。学界同仁,纷纷致悼。一时懵然,不知所措。骑车往研究室途中,前面一白发老翁,踽踽独行,背影极似剑国兄,方欲趋近搭话。倏悟阴阳悬隔,剑国兄已魂归九原,此人非剑国兄也,不禁泪下。
1982年,我以阳泉矿务局一中教师的身份考取南开中文系古典文学专业研究生,盛夏7月的一天,来天津南开大学报到。手续办妥之后,自然要拜望几位师兄。来到十宿舍一楼最西边的一间屋,里面人声鼎沸,四个人正在下象棋,剑国兄与刘大枫兄对垒,旁边两位师兄支招。我于象棋一道造诣不浅,初一时已细读过屠景明的《五七炮专集》,后来又摆过杨官璘的几部棋谱,曾与阳泉市第二名对弈三局,一胜一负一和。看了一会剑国兄的棋力,实在不堪入目。后来才明白他们只是在答辩之前的半个月消磨时间、疏瀹精神而已。因为当时的南开中文系古代文学专业还没有资格独立授予硕士学位,需要等北京的同行专家来津主持答辩,厘定去取。三年的焚膏继晷,励志苦读,如今终于可以松弛一下,那个年代又没有什么其他可以消遣的游戏,便以象棋聊纾寂寞了。彼时剑国兄已三十九岁,妻子尚在沈阳,茕孑一身,问学津门。当天看到他的床上竟然放了一尺多厚的三部书稿:《唐前志怪小说史》《唐前志怪小说辑释》《镜花缘海外考》。这在全国的研究生中实属罕见,我对他的仰慕之情也便始于此时。
还有一层关联:李剑国是山西灵丘人,1962年考入南开中文系,1967年毕业,分配至牡丹江一工厂任车工,后转至沈阳。1979年再入南开读研,时年已三十六岁。我则于1968年从北京四中被遣至山西雁北山阴县山阴城公社四里庄插队,六年后选拔入阳泉矿务局,在山西一共待了十四年,自诩是半个山西人。灵丘与山阴同属雁北地区,我还曾于1973年作为教练及场上队长亲率山阴县篮球队赴灵丘参加雁北地区十三县篮球赛。因此与剑国兄又增加了一份乡情,他1982年留校,我三年后也留校,从此成了同事,都在小说戏曲研究室。接触渐多,不过他有些令人生畏,不苟言笑,不善酬应。治学强调打深井,志不旁骛,竭泽而渔,穷尽文献。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研究生在图书馆享受副教授的待遇,可以直入线装书库,一次借走十函线装书,有时重得背不动。借书要在卡片上登记姓名,后来发现了一个秘密,凡是尘封已久,几乎无人问津的史乘稗书,都有两个人的签名,一是许政扬(南开中文系讲师,生于1925年,1966年投湖自尽),二是李剑国,再无第三人。
当时中文系只有三位教授:邢公畹、朱维之、王达津。1983年,系里拟拔擢几位副教授晋升教授,委派李剑国持相关资料赴京谒同行专家评审,鉴于他不熟悉北京的道路交通,而我生于老北京的旗人家庭,故系里命我陪同前往。抵京当晚,便同宿于寒舍,见了母亲。后两日一同拜谒了七位著名学者,我对他的了解也逐渐增多。曾问过他祖先属陇西还是赵郡,他说大约是赵郡李吧。
当时的系主任郝世峰先生很看重他,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拔擢他担任了副系主任。恰值系里通过在校外办函授,积攒了一点钱,遂拟出版一册论文集,由李剑国担任主编,他一篇一篇地认真审读,但却是按照自己的标准取舍,绝不苟且,结果有十数篇被汰除,得罪了许多同仁。他则坚持己见,概不通融。又过了一段时间,他突患眼疾,几乎失明。幸而治疗见效,得以出院,但副系主任则戛然而止。
他做学问近于痴,每日徜徉于书海之中,自得其乐。我曾受命评论其学术成就,谓“治古稗之勤奋,功力之深厚,殆并世无两”。我每遇文献方面的困惑,都会登楼向他请教,他会从架上信手拈来一册类书或其他工具书,为我寻觅出处。他的视力极差,每当看到他面部几乎贴在书上检索时,我都会暗暗地感动。
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开始,李剑国的著作陆续出版,在学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他也于九十年代晋升教授,成了著名的博士生导师。不过他依然故我,沉溺于史籍稗乘,每日两点一线,从家里到研究室,到点回家吃饭,再来研究室,直至夜阑范孙楼闭门。我和他的作息时间相近,研究室亦相近,我在一楼,他在二楼,常常晤面。后来我和他还有孟昭连依照院里规定组成了一个博士生指导小组,每一位指导的博士论文都要经过三人的审核和三人都参与的答辩。交往渐多,对这位长我八岁的师兄的学识愈来愈钦佩。他对我的看法也大抵不错,但几乎没有当面表扬过我,只是说我太懒。我是从他的几位毕业多年的博士口中听说到他对我的好评。
剑国兄不善交际,往往出语憨直,开罪于人,用现在的话说,叫不给人留面子,自己又懵然不知。2004年,“中国古代小说国际研讨会”在北京香山饭店举办,剑国兄与我应邀赴会,恰好下榻同一间客房。当晚,两位来自山东的大学教授慕剑国兄名造访,一位较剑国兄年长。进屋入座,稍年轻的一位随即说道:“李教授啊,你的学问实在太好了。我就是到死也达不到您现在的水平。”剑国兄答曰:“你那个××(注:一本书的名字)是不行。”我在旁边,实在有点看不下去。二位去后,便大声说:“哪有你这么说话的!人家慕名而来,说了你那么多好话,你怎么也得客气几句吧。”他支吾了一下,说:“哦,是不大合适呵。”
他平日娱乐极少,偶尔打打麻将,后来牌友稀缺,也就偶尔在网上斗斗地主。饮食上则是简啬得常常令我咋舌,食不兼味,酒不沾唇,只好吸烟。几十年来秉持雁北的饮食习惯,即使是过八十大寿,弟子们也是在天津的晋乡居(山西驻津办)设宴,点他喜欢的莜面栲栳栳、过油肉、土豆等等。十几年前的一天下午四时许,我步行前往研究室,快到范孙楼时,见他从一个小小的便利店出来,手握一包饼干,我问他怎么回事。他面露羞涩,说是午餐吃的米饭,没吃饱。大约两年前,李夫人因为保健,不用晚膳。剑国兄遂每晚去食堂果腹。我问他在食堂吃什么。答曰:“一个驴肉火烧,七块;一碗紫菜蛋花汤,三块。整十块钱,特好吃。”过了大约半年,他的晚餐又有变化,他告诉我:“早不吃驴肉火烧了,现在是一个汉堡,一份薯条,一杯可乐。”他酷嗜可乐,但只喝可口可乐,绝不喝百事可乐。我曾想为他写首诗,有一句是“香烟催志怪,可乐助搜神”,可惜至今未完成。
李剑国兄亦擅诗,古风近体、倚声歌行,皆能用典惬当,情韵兼美。他曾经写道:“我研治文言小说很重视同时代的诗文……文言小说基本属于由正统文人创作的士人文学,突出反映着士人意识和士人生活,与文人诗文具有相同的文学渊源以及相通的文化精神与艺术精神,因此在研究角度研究方法上也具有与诗文研究诸多相同之处。”(李剑国《治稗晬语》,见《文史知识》1998年第12期)他的著作之所以能够义理、辞章、考据兼擅,与他对诗文的感悟密切相关。几十年来,他的诗作也累积了数百首,他的博士生龚敏为导师印制了线装的《钓雪集》《钓雪续集》。前一本付梓前,他找到我,请我作序。我说:“我哪有资格给你写序啊。”他说:“我不找你找谁?你看看文学院,有几个会写文言文的?”我只得允诺。《钓雪续集》中有一首七律《次韵慕宁兄退休有感》,写于2016年10月。还有一首五律《赠慕宁兄》,写于2013年:
陶子何为者,萧然一散人。青楼寻旧迹,玉盏醉新醇。
俗世高低眼,流年混沌身。秋风今渐起,可思季鹰蓴?
原来是“金盏醉新醇”,我说:“金盏,那我不成土豪了么?改玉盏吧?”“可思”原作“当思”,我认为命令的“当”不如商量的“可”。剑国兄都认可,还夸了我几句。
《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书影。
他的每一本著作都送给了我,有一次对我说:我的书第一个送的就是你,你是真看。此事缘于他的《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增订本,2017年中华书局版,我认真地读了他的八万字前言,随即上楼,叩门而入。指出他文中的一句,有“人言言殊”一词,认为不对,应该是“言人人殊”。他并未作答,只是翻阅几本辞书,随后微笑,称我“一字师”。其实百密一疏,孰能尽免。我与他因为太熟识,常常没大没小,拿他的囧事开玩笑。他则不但不生气,还往往开怀大笑。五年前,他体检测出肺部有病,便做了手术,断然戒了烟。将研究室内十几包好烟都送了我。退休后的十几年,他依然故我,还是每天在研究室校雠辑释古稗,几乎隔一两年便有新著问世。去年春节后,我自京返校,去拜望他。他送了我三本书:《独异志校证》,中华书局2023年版,《王仁裕小说三种辑证》《绿窗新话校正》,上海古籍出版社2024年版。我都没来得及读,只是看到他校正的《绿窗新话》比我书架上的上海古籍1991年版多了三百多页。
学富五车,著作等身,几乎每一个熟人都会用这八个字追念李剑国氏。八十二岁,允称耄耋,人各有命,不羡神仙。不过我却由衷地感谢上苍赐给我这样一位师兄,提掖翦拂,四十三年;气正风清,永世留芬。愿来世再做剑国兄的师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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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韦承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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