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畅
《中国政治思想的反思者》的下卷即“学术卷”,则是泽华师学术思想的浓缩本。众所周知,泽华师一生勤于著述,成果卓著,著作等身,兹不赘述。若想通读这些著作、论文,岂是易事?而阅读此书,除了能收事半功倍之效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意义,即收录到本卷的文章都是从泽华师之外的视角观察、评价“刘泽华学派”的,这就一定程度上避免了“自评”“自论”的主观视角,也可以客观地看到泽华师的思想学术影响范围之大。
实际上,“学术卷”与“追忆卷”是有着密切关联的,这种关联在于:先生人格学术的原始动力。泽华师的亲和包容、善解人意、善济人困,已在“追忆卷”中有详尽展示,这无疑是先生学术流派形成、先生影响之大的重要动力;但更重要的是,先生学术主攻目标的选择本身的魅力吸引了诸多有着同样经历、同样思考的灵魂。在古代政治思想史领域,刘泽华先生提出了“王权主义”理论概念,这也是较为抽象的概念,在其思想体系中,具有整体性、全局性、统摄性,其云:“在梳理、分析史实过程中,形成王权支配社会的观点,这是我讲王权主义的核心点。王权主义首先是一个事实判断,其历史作用与历史价值是另一层次的问题。我的论述涉及方方面面,但有三个主要点:一是先秦诸子,除部分庄学、农家外,主要流派争论的焦点是实行什么样的君主专制,这奠定了其后政治思想的范式;二是社会结构中的支配成分——贵族、官僚、豪族地主,主要不是‘地租地产化’,而是权力地产化造就的;三是王权至上观念对整个思想文化具有控制性。王权支配社会既是我的结论又是我的解释体系。”(刘泽华:《答客问:漫说我的学术经历和理念》,《社会科学战线》,2004年第4期,第233页。)而就如何开展具体的研究,泽华师的方法是对这一核心概念进行细致的区分,提炼、筛选出有价值的子命题或曰次级概念,例如:“阴阳主辅结构”“亦主亦奴人格”“先秦公私观念”“立公灭私观念”“臣民罪感意识”“王圣相对二分”“等级人学”等,没有细分成这些次级概念,“王权主义”的思想大厦就难以完工。
诚如泽华师所说:“关于中国历史社会形态问题,几十年来大多是围绕着一个‘定势’做些‘加减’性的讨论。近年来有跳出‘定势’的萌动。……具体而言,就是分层次地把握社会形态。我认为有三个层次的问题:其一是基础性的社会关系形态问题;其二是社会控制与运行机制形态问题;其三是社会意识形态与范式问题。这三者既有联系又有区别。”(刘泽华:《分层研究社会形态兼论王权支配社会》,《历史研究》2000年第2期,第12页。)当然,欲以术语概括泽华师之学术精华本非易事,但窃以为以上所列举的先生所思考的问题具有极强的普遍意义,可以说与我们每个人都息息相关。泽华师选择这样的命题作为自己学术的主攻方向,其本身就有一种高屋建瓴的气势和关注现实的勇气,由此也决定了其影响至深的未来走向。
后来与先生接触、拜先生为师、了解先生学术逻辑之后才发现,先生揭橥“王权主义”的密码,并不是一种类似“大批判”的空洞,而是基于历史过程和史实,他善于提出以若干全局性、纲领性的研究命题,这些命题具有洞穿历史的普遍性意义,与每个人的生活甚至生命息息相关。例如,“公”“私”观念问题几乎伴随了先生及我们这代人的一生,公私纠缠,剪不断,理还乱……可以说,中国近代以来所发生的重大历史事件,从思想角度看,都与对“公”“私”观念的认识有关:认识混乱,则社会动荡;认识正确,则产权清晰,社会进步——我认为,这才是泽华师那海纳百川、凝结众智人格的深层魅力所在:他思考研究的问题,就是我们曾经历的、感觉到有问题但又说不清的。所以,当我看到先生《春秋战国的“立公灭私”观念与社会整合》,深感醍醐灌顶,不觉茅塞顿开……泽华师能够以一己之力影响那么多年轻人,能够和包括笔者在内的学子们有一次次的长谈,其精神魅力就在于此。
时值初冬,窗外寒风萧瑟,草木摇落,色彩斑驳,这肃杀冷峻之中自有一种蓬勃的生机和生命的热烈,恰如先生思想与学术的本质。时光飞逝,不觉先生辞世已逾四年。四年多了,始终没有感觉先生已经走远,就像一首歌所唱的那样“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这是因为其品质人格、学术思想已经深深与我们这些弟子在灵魂上融为一体,其有限的生命已经在世间得到精神上的延续,而世间唯一可以称为“不朽”的,唯有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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