沽上丛话
天津红学丛谈（十三）
刘雨昕
作为《天津〈红楼梦〉与古典文学论丛》之一种，南开大学鲁德才教授所著《红楼梦──说书体小说向小说化小说转型》专门收录有“红学篇”，其中《〈红楼梦〉读法》特别强调，第一回至五回是《红楼梦》总纲，读者尤其应该仔细品味，并具体指出“第一回开篇作者就明确向读者提示小说的创作意旨，不否认和作家的经历有关，可又特别强调将真事隐去，用假语村言敷演故事，别把小说看成是作者的自传”；“第二回，积极入世的贾雨村充当林黛玉教习，不过是为日后由他护送株黛玉至荣国府做引线。而冷子兴向贾雨村演说荣宁二府，则概括介绍了荣宁二府的发展历史及主要代表人物的性格特征”；“第三回，由于小说家将宝黛设置为表兄妹关系……这样，林黛玉进入荣国府同贾宝玉会合，透过林黛玉的视点介绍荣国府”；“第四回，贾雨村借贾政题奏，复职应天府……为小说中的人物提供了社会背景。贾家由盛而衰的历程，也影响了人物发展的轨迹，可能是小说家要表现的一种意旨，但不是主要主题。贾雨村为讨好薛家而徇情枉法的错判，却又把薛宝钗推进贾府，这样，宝、黛、钗拧在一起，展开了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的矛盾冲突”；“第五回，小说家虚构贾宝玉神游太虚境，看金陵十二钗正副册，听唱红楼梦曲子预示了贾宝玉与众裙钗的悲剧命运。红楼幻梦仍是小说的主色调，甚或是作家认识世界的主要视点”。此外，同专题文章还包括《传统文化心理与〈红楼梦〉的典型观念》《〈红楼梦〉打破传统写法了吗？》《贾宝玉的理想人格与庄禅精神》等，也颇给人以启发。
不必用西方小说的结构理论来衡《红楼梦》，倘如此，必以为《红楼梦》结构散漫不严谨。其实中国古代小说家是按照意象结构小说的，非是西方小说家严格循情节线结构小说。作者指出：百回本《水浒传》以误走妖魔开头，宋公明神聚蓼儿洼、宋徽宗梦游梁山泊收尾，前后照应，“妖魔”的起点必然是悲剧的终点。《平话三国志》卷上，开篇写书生司马仲相在花园中饮酒看书，酒至半酣，大骂秦始皇无道，狂言若是他为君，叫天下黎民快乐。阎王拘司马至阴府，让其判汉高祖刘邦、吕后杀功臣英布、韩信、彭越的冤案。司马仲相判三人下世分得汉天下：韩信分中原为曹操，彭越为蜀川刘备，英布转为江东孙权。而刘邦下世许昌为献帝，吕后为伏后，让司马仲相复生在阳间，名为司马仲达，三国并收，独霸天下。《说岳全传》第一、二回说岳飞前世为佛祖顶上的护法神大鹏鸟，啄死了雌土蝠，这雌蝠转世为秦桧之妻。大鹏鸟又啄伤铁背虬龙，即转世的秦桧，啄死团鱼精，而团鱼精则转世为万俟卨。宋徽宗元旦祭天上表，将“玉皇大帝”误写成“王皇大帝”，玉帝恼怒，派赤须龙下界为金兀术搅乱宋室江山，于是一场民族战争和忠奸斗争用因果轮回去求证，最后岳飞牺牲，悟得因果恢复原身，仍为佛祖的护法神。《儒林外史》第一回说楔子敷陈大义，借名流隐括全文中点到的名流王冕，第五十五回尾声中又写了四位懂得琴棋书画的市民，都同小说中的人物没有任何关联。作者不过是借赞扬王冕不慕名利、痛恨权势、不愿与封建官吏同流合污的恬淡高洁的品格，来照应和批判科举制度对士子们的毒害，乃至礼崩乐坏，失去核心思想的指导，各个阶层都受到庸俗思想的侵蚀。传统价值体系遭遇现实生活实际价值的挑战，礼乐、品德和学问，泰伯时代的古朴生活和礼让精神成为昔日的记忆，于是“礼失而求诸野”，无可奈何地寄希望于底层市民。不知吴敬梓是否意识到“市民”这个阶层在未来社会中流砥柱的作用，还未充分理解市民思想体系中的主流意识，似乎懂琴棋书画，带点书卷气的自食其力的市民，超然于物外，才是合理的人格理想。《红楼梦──说书体小说向小说化小说转型》的这些个案分析，无疑是很有说服力的。
鲁德才还具体指出，《红楼梦》第一回描绘的超现实的大荒山本体世界，为神瑛侍者转世的贾宝玉提供了最基本的人格特质：纯洁的本性，真挚情感，对美好事物的同情与爱护。绛珠仙草下世后酬报灌溉之德，预示了正文故事中贾宝玉与林黛玉的爱情悲剧。曹雪芹如同《儒林外史》的作者吴敬梓，也是要通过小说中的人物探求理想人格。不同的是吴敬梓是在保留先秦儒家思想前提下的探索，而曹雪芹则是在基本上怀疑乃至否定儒家传统的人格模式，追求一种理想的人格。可惜那时的社会没有给曹雪芹足够的思想支援，到头来只能恢复本真，同僧道返回大荒山。从前后照应的意象结构而言，作续书的高鹗并未猜错曹雪芹的原意，他也未说贾宝玉去做和尚。不过，中国古代长篇白话小说包括《红楼梦》强调首尾的意象结构，并未忽视中间情节的编织，只是中国小说以事件为核心形成各个段落，再串联各个段落而构成一个完整故事，而各个段中某一回照应开篇第一回或结尾的意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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