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宗一
在中国小说史上,还没有像《红楼梦》这样能够细致深微然而又是气魄阔大地、从整个社会的结构上反映生活的复杂性和广阔性的作品。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红楼梦》正是当时整个社会(尤其是上层社会)面貌的缩影,也是当时社会(尤其是贵族和知识分子阶层)精神文化的缩影。《红楼梦》本身就是一个丰富的、相当完整的人间世界,一个绝妙的艺术天地。然而,我们又得实事求是地承认,《红楼梦》是一部很难读懂的小说。事实上,作者在写作缘起中有诗曰:“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这首诗不仅成了这本书自身命运的预言,同时也提示读者,作品寄寓着极为深邃的意味。如果我们不是简单地从《红楼梦》中找寻社会政治史料和作家个人的传记材料,就需要回到《红楼梦》的文本深层,因为只有面对小说文本,才能看到作者把主要笔力用之于写一部社会历史悲剧和一部爱情悲剧。这幕悲剧的中心舞台就设置在贾府尤其是大观园中。而主人公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王熙凤等慧觉一时的人物及其命运,尤其是他们爱情婚姻的纠葛,以及围绕这些纠葛出现的一系列各种层次的人物面貌及其际遇,则始终居于这个悲剧舞台的中心。其中令读者最为动容的是宝黛爱情悲剧,不仅因为他们在恋爱上是叛逆者,而且还因为他们的恋爱是一对叛逆者的恋爱。这就决定了宝黛悲剧是双重的悲剧:封建礼教和封建婚姻制度所不能容许的爱情悲剧,上流社会以及贵族家庭所不容许的叛逆者的悲剧。作者正是把这双重悲剧融合在一起着笔,它的人生意味就更为深广了。《红楼梦》的深刻之处还在于它使家庭矛盾和社会矛盾结合起来,并赋予家庭矛盾以深刻的社会矛盾的内涵。既然如此,小说的视野一旦投向了全社会,那么,政治的黑暗、官场的腐败、世风的浇漓、人心的衰微便不可避免地会在作品中得到反映。书中所着力描写的荣国府,就像一面透视镜似的凝聚着当时社会的缩影。这个封建大家族,也正像它所寄生的那个将由盛转衰的清王朝一样,虽然表面上还维持着烜赫的豪华场面,但那“忽喇喇如大厦倾”的趋势,却已从各方面掩饰不住地暴露出来,而这一切也正符合全书的以盛写衰的创作构思的特点。
《红楼梦》一经出现,就打破了传统的思想和手法,从而把章回体这种长篇小说文体推进到一个崭新的阶段。曹雪芹的创作特色是自觉偏重于对美的发现和表现,他愿意更含诗意地看待生活,这就开始形成他自己的特色和优势。而就小说的主调来说,《红楼梦》既是一支绚丽的燃烧着理想的青春浪漫曲,又是充满着悲凉慷慨之音的挽诗。《红楼梦》写得婉约含蓄,弥漫着一种多指向的诗情朦胧,这里面有那么多的困惑,那种既爱又恨的心理情感辐射,确实常使人陷入两难的茫然迷雾。但小说同时又有那么一股潜流,对于美好的人性和生活方式,如泣如诉的憧憬,激荡着就要突破覆盖着它的人生水平面。小说执著于对美的人性和人情的追求,特别是对那些不含杂质的少女的人性美感所焕发着和升华了的诗意,正是作者审美追求的诗化的美文学。比如能够进入“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的将近六十人,这些进入薄命司册籍的妇女,都是具有鲜明个性的美的形象。作者正是以如椽之笔,将这样一大批红粉丽人,一个一个地推到读者的眼前,让她们在大观园那座人生大舞台上尽兴地表演了一番,然后又一个个地给予她们合乎逻辑的归宿,这就为我们描绘出了令人动容的悲剧美和美的悲剧。《红楼梦》的作者恰恰是经历了人生的困境和内心的孤独后,才对生命有了深沉的感叹,他不是仅仅注重人生的社会意义、是非善恶的评判,而是更加倾心于对人生生命的况味的执著品尝。曹雪芹已经从写历史、写社会、写人生,到执意品尝人生的况味,这就在更深广的意义上,表现了人的心灵和人性。
我们还清晰地看到,中国古典小说的民族美学风格,发展到《红楼梦》,已经呈现为鲜明的个性、内在的意蕴与外部的环境互相融合渗透为同一色调的艺术境界。得以滋养曹雪芹的文化母体,是中国传统丰富的古典文化。对他影响最深的,不仅是美学的、哲学的,首先是诗的。我们称之为诗小说、小说诗,或曰诗人的小说,《红楼梦》是当之无愧的。如果与《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比照着看,我们发现一条小说的艺术规律:拥有生活固然重要,但是作为小说来说,心灵更为重要。仅仅拥有生活,你可能在瞬间打通了艺术的天窗,但没有心灵的支撑,这个天窗很快就会落下来。《儒林外史》和《红楼梦》的精神价值正在于它们有着一颗充实的心灵支撑,所以才更富于艺术的张力。我想把前者表述为“物大于心”的小说,后者则是“心大于物”的小说。从一定意义上来说,这两部小说都具有心灵自传的意味。这说明长篇小说在早期表述心灵的外化能力较弱,而在长篇小说发展至清代,精神内涵的开拓则有了超越性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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