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掬水月在手》导演陈传兴谈叶嘉莹
本报记者白佳丽
在纪录片《掬水月在手》全国公映的时候,新华每日电讯草地周刊记者采访到了纪录片的导演陈传兴。透过他的目光与镜头,我们在电影的韵脚中,看到了那位“穿裙子的士”——叶嘉莹先生。在她如诉如唱的诗词吟诵中,接近她的人生与思想。
关于诗和叶嘉莹
草地:随着《掬水月在手》的公映,“诗人三部曲”终曲了。那么您为何要以漫长的生命时光探寻诗人的精神世界呢?
陈传兴:我们为什么需要诗?诗人对我们而言意味着什么?诗是十分特殊的,它是非常精炼的一种表达。特别在中国,诗一直绵绵不断,从《诗经》到《离骚》,诗一路走来,这样几千年的延续,在全世界也是很少出现的。诗历经了各种所谓的朝代更替,或者种族之间的战争等,可是核心的语言以及美学,都在诗里面集结、保存下来。而这几乎在整个西方也都没有出现过,最多就是零简断片,希腊也有诗,古罗马也有诗,但相对而言都是零散的,不像中国是一个非常大的诗的世界,诗也已经融进了中国。我们可以这样讲,诗是一个很重要的黏合剂,诗把各种的可能性,人跟世界的这种关系,整个凝聚在一起,然后融合成一种特殊的形式。不管是面对盛唐丰富的文明、华丽盛放的时代,或说魏晋南北朝的不安,五代的动乱,诗一直是绵绵不断的,这个是我为什么要去谈诗的原因。
草地:您和叶先生谈过“诗和存在”吗?
陈传兴:一开始就稍微谈了一下,当然不可能谈太多了。因为我主要是讲述叶先生过往近百年的生平,以及她跟诗词之间的关系,她个人的诗词创作,还有她对诗词的解读、她的学术成就,以及非常重要的她的教学——她一直在推动吟诵,电影里一直在提到,所谓吟诵就是“让诗人在声音里复活”。
草地:在观影的过程中,尤其是叶先生讲诗的时候,突然感受到:“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历经三年的拍摄,由远及近后,您心中的叶先生是什么样的?她的孤独和她传承的诗词,有怎样的因果?
陈传兴:我不算是她的学生,对她的认识刚开始也是透过她的著作,然后就是在这几年的拍摄中,对她有更进一步的了解。随着每一次的拍摄,她又会有新的角度展现出来,这个时候我们就由远观,到慢慢地接近一个人,最后再真正看到她的生命、她的血肉,甚至听到她的呼吸声。电影里面仔细去看,她有一些非常像小女孩的时刻,也会有一种淡淡的哀伤。当她讲到那么多不幸的时候,那些声音、脸上的表情,甚至一点微微细细的身体动作。电影中讲到顾随先生的时候,叶先生做了好多动作来描述顾先生上课时候怎么脱衣服、脱帽子,很好玩的。
对叶先生我不能用评价两个字,我不会评价,我只能讲叶先生给我的一种感觉,就是如珠如玉,就像您刚刚讲的这样子。我觉得叶先生对这个时代所投下的重大的影响、贡献,后代人可能会比我们这些同代人看得更深,随着时间拉远,而不被这个时代既有的经验世界所影响。
草地:您讲过叶先生是“风中的芦苇,不是一棵大树”,为什么?
陈传兴:我讲这个,也是因为杜甫的诗和“弱德之美”,电影里面有一场就是芦苇。这种“弱德之美”,其实电影里也讲,是一种坚持,而并不是一种所谓的彻底屈服。杜甫的好几首诗提到,庄子也曾经提过,树长得越好越高,反而会很快被砍掉,而如果长得七零八落,反而活了好久。杜甫有一首诗就是讲,松树长得极高,可是很快暴风雨来了,很快就被折断,反倒是有一些竹子和细草,暴风雨过了它还是一样存活。
草地:今天的世界里,纯文学和纪录片都是小众领域,您如何看待文学的当下与未来?它是“黑暗中的萤光吗”?如果有下一部文学纪录片,它的主题会是什么?
陈传兴:我不去担心,因为我刚才提到几千年下来它还会留着。你看《诗经》里面,有春秋战国每一个小国留下的,有来自民间百姓的民歌,也有来自当时知识分子的作品,可它们都会集结下来。希望我的这部电影就是这个时代的国风。
我好几次说过,抖音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绝句。虽然我不了解它,我自己也不会去看它,但这么短短的几十秒,微博短短的百余字,这个时代的人用这个时代习惯的载体、媒体去表现。现在可能看起来很粗糙、很暴力、很仓促,不够优雅,但这才出现几年,你怎么知道它们不会往好的方向走?所以我是非常期待的。就像唐朝的绝句,就是那个时代人们的真性情。抖音也表现了这个时代年轻人的性情,他们有另外一种抒发情感的表现。所以我绝对不是为了要迎合什么,我真的是深刻觉得,抖音就是我们这个时代年轻人的时代绝句、他们的诗。
关于纪录片《掬水月在手》
草地:影片是以叶先生小时候居住的老宅空间作章节的,但是最后一章却没有了章节名,为什么这样安排?
陈传兴:电影的第六章没有名字,就是“空”,所有都不在了,包括她挚爱的大女儿、父亲,甚至察院胡同都不在了。整个电影是由察院胡同的大门进去,到最后是没有了。可所有这些并不代表所谓的终结,反倒是一个起点,也是回溯。我说整部电影就是“还乡”,去找自己的“原乡”,所以电影后面叶先生回到了叶赫水,用来点题。整个电影里她一直在“还乡”,现实里也是一样,叶先生被整个大的历史带动,漂泊乱离,最后一再地寻求回来。
这里面很重要的凭借就是诗词,透过诗词来回还、来放心、来安置生命,来渡过所有她不能面对的极大的苦难。
草地:影片其实有大量的留白,一种类似于“词”的叙事,也像是中国的山水画,为什么选择这样架构?
陈传兴:电影中空镜的流转,是我想寻求一种:既然做“诗与存在”,是不是有可能找到一种诗的美学,写一个电影诗。我不太愿意再用西方的那一套美学,所以从中国诗词里面去找。这些空白,除了是表现诗,以及运生诗的时候,时代中一些特殊的时空、器物等,另外它也是一种韵脚,一种平仄起伏的、节奏的、律动的音乐感。
草地:《秋兴八首》的吟唱贯穿全片,想让观众感受什么?
陈传兴:电影的音乐基本是雅乐,也是唐乐。我找了佐藤聪明,他也很热心地提供帮助。用杜甫的《秋兴八首》,以音乐的形式出现在电影里,然后跟叶先生之间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唱和。
草地:在影片中,过去的器物、壁画、碑帖,和现在的风景,山里的雪、水中的月交织,这样的处理是想表达什么?
陈传兴:就是所谓的“过去未完成时”,就是一种时空的穿梭,一种所谓的“虫洞”,其实就是要穿梭在诗的星空、诗的宇宙里面,是另外一种时空的旅行。透过叶先生,让我们航行在诗的宇宙里面。
草地:纪录片拍完了,您会和叶先生保持一个怎样的联系?在拍摄的过程中,有被叶先生触动或者共鸣的点吗?
陈传兴:叶先生一直很急于把她生平所做的,留下大量的手稿整理出来,所以事实上她的时间是很宝贵的。当然,能够探望叶先生对我来讲是非常重要的。
触动的点当然非常多。叶先生是仰之弥高的诗坛祭酒,可是当你接近的时候,只会感觉到一种长者的风范,而且是非常温婉的。我们从台湾带着团队过来,她都会问我们的近况,包括我的身体怎么样。所以对于后辈来讲,她是一个非常照顾人的人。
http://203.192.15.131/content/20201030/Page09DK.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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