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亦豪
朋友们告诉我,邵燕祥是“在睡梦中安然离世”的,我悲痛的同时,也为他的这个走法深深松了一口气。邵燕祥几年来渐显老相,耳朵背了,心脏搭桥已有些年,可是他像是在抢时间,不停地写。诗,一首又一首;杂文,一篇又一篇;书,一部又一部。都有真知灼见,都在振聋发聩。他早已参透了生死,这大概也是能“安然离世”的原因吧?
六年前,人民文学出版社约我写了一本回忆录《命运变奏曲——我的个人当代史》,我的大学同学又是难友的竺亚青与邵燕祥是老朋友,他们住得近,我请她给邵燕祥送去一本。没过几天,他就给我发来一封长信。邵燕祥去世后,我又反复读了这封信,既感到似是老友在面前亲切地恳谈,又从其中看到不少人生大义,信息量很大。他在信中写道:
“你大概小我四岁,落难时诚然还相当年轻,一般来说是幼稚之年,且是带病之身,而竟远谪边远寒苦的祁连山……幸亏在爱人的支持下,你不但身体坚持下来了,并且在人格精神的修炼上大有进境,实在令人感佩。今天说这些话,只有感同身受的人,才能领会其内涵。不相知的人是连听也不要听的。鲁迅所谓‘人的灵魂是不相通的’,以此。
“然而,我们还是要把这些记录下来,留作历史的存照。也许再经过一两次类似的大灾难后,孑遗的人类终会决心,力求避免悲剧……可能现在这个时机还没有成熟吧。
“不要责备我悲观,有这样的悲观垫底,庶几可免于廉价的乐观,保持坚定的清醒和自信。过去政治上幼稚,风已满楼,尚不知山雨欲来,幸而年已八十,老眼虽渐昏花,却总是望见地平线上又显露出、拱动着乌云的影子,不知以为然否?
“你是做学问的人,分析问题当更理性,不像我更多依靠感觉也。”
这封信写于2014年8月4日,它的到来着实让我感动。因为此前我和邵燕祥没有直接的交往,而他把我的回忆录看得这么细,这是心和心的交谈,让我感受着灵魂相通的快慰。
今天说起邵燕祥,他是杰出的诗人、杂文家,是思想者,是中国的良心。而上世纪50年代初,我们这些年轻的学弟是把他当作心中的战友的。他的诗让我们激动,他的诗我们在高声朗诵,我也学着写他那种激情的楼梯诗。
从他的信中我才知道,他不仅是我的难友,还是育英学校的校友。他在信中说:“你在去天津前,曾在育英小学读书,然则又是校友了。我1939年入小学一年级,1944年冬,小五寒假前转学到汇文一小。因有先后,可能未曾交集,但我们必定有一些共同的老师,值得怀念的。(后来,1947—1948,又在育英念了一年高一。)因此,我对你可能住过的灯市口一带也比较熟悉。”后来我告诉他,我小学的国文老师叫王法章,邵燕祥兴奋地说法章老师正是他的恩师,自己走上文学道路与法章老师大有关系啊。我们的文学启蒙老师竟然是同一位先生,我上课的教室,两年前多半就是他的教室呢!
我们的冲动、虔诚、受难和觉醒,很多是共同的。当然,我没有他的才气、禀赋和出奇的勤奋,也没有他对世界悟得那么透彻。我的妻子世樵就特意叫我注意他理性的力量和高度。我多么想和他一起去聊聊我们的童年和走过的漫长而曲折的路,但世樵的病让我离不开,我只能期待。他给我寄来《一个戴灰帽子的人》《我死过,我幸存,我作证》,我都认真读过,觉得自己就在里边。可是还有好些话想说还没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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