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桢
单凭“摩洛哥”这三个字,便足以激发我们无限的遐想。在我心中,摩洛哥是一位踏着野性舞步的女郎,每当她的裙裾扬起,黄色的沙土就沿着她的影子旋转,那也许是撒哈拉沙漠的一粒尘埃,或是有缘人凝视前世的一扇窗户。十天的旅行时间,我像埃利亚斯·卡内蒂似的穿梭在马拉喀什、菲斯、舍夫沙万和瓦尔扎扎特等数座城市,聆听古老城墙内的各色声响,揣摩混乱嘈杂的音调背后,那些多少与文学有些关联的只言片语。
1981年,卡内蒂因其作品拥有“广阔的视野、丰富的思想和艺术力量”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位英籍作家曾写下迄今最为出色的摩洛哥旅行札记──《谛听马拉喀什》。尽管乔治·奥威尔也有散文名篇《马拉喀什》,其间蕴含着丰富的隐喻之魅;但卡内蒂笔下的城市更能调动今天旅行者的耳目,毕竟,他记录下的那些新奇的人与物,并不曾在今天褪色,如同马拉喀什的古老建筑,一如既往被涂满了粉红的色彩。
在卡内蒂的旅行中,他走访了古老的骆驼市场,倾听盲人乞丐的呼唤,观察集市上的说书人。他的文字充满了密集的声响,你沿着这些字符步入老城曲折难辨的街巷,或是混杂着香料味道的密闭市场,便能听到从悠远的历史深处传来的声音,即使堵上耳朵,那声音依然像长在心里似的,自然无忌地奔流涌动。
作家的游记多次提到马拉喀什的地标德吉玛广场,他曾与朋友相约走上一家咖啡厅的楼顶,在那里观看广场上形形色色的人群。我很喜欢卡内蒂近乎白描式的表述,他将广场上的说书人、卖艺者、乞丐、小商贩的形象简笔勾出,鲜活如画。今天,广场的咖啡吧与餐厅大都位于同一侧,人们往往集中在三层楼的法国咖啡厅顶层,要上一杯20第纳尔的薄荷茶或是咖啡抑或橙汁,静静地观瞧广场上的点点滴滴。事实上,每到忙时,顶层餐吧基本只提供这三种饮料,而摄影家们根本无心细品薄荷茶的味道,他们早早地支起长枪短炮,在取景器中幸福地观测太阳降落在远方的阿特拉斯山脉。我猜想,这应该就是当年卡内蒂驻足观察的地方了。
从黄昏到夜晚,伴随着日月轮替的轨迹,德吉玛广场展现出一天中最具魅力的姿态。立于卡内蒂的视点,我可以观察到广场上每一个人的表情,他们中间有舞蛇人、说书人、耍猴人、喷火艺人,以及扛着云梯玩杂耍的少年、肩背羊皮囊的红衣卖水人、穿着银色珠片佩戴黑色面纱的摩尔舞女……这些人不像我们熟知的那样高声吆喝招揽看客,而是保持了一种目光迷茫的神秘与专注,静静地盯着他们赖以生存的蛇、猴子以及小物件们。哪怕是说书的人,也像是在对着空气自说自话,时而口若悬河,时而用长袍遮住眼睛,偷偷窥视围观他的那些眼睛,我猜想他是在寻找观众中的外国客人,计划着一会儿朝他们要钱,而卡内蒂感受到的说书人身上的那种可以支配言语的自豪感,我却始终无从觅得。
时而有身着杰拉巴的男人穿梭在人群中,那是摩洛哥的柏柏尔人最具代表性的服饰,由一种厚毡布制成,上有尖顶的斗篷帽,下为齐脚的长袍。在年轻人钟情于牛仔裤T恤衫的时代,只有老者才会穿着杰拉巴。他们在德吉玛广场缓慢移动着,这时广场就成为一个棋盘,踩着羊皮尖头拖鞋的老人们则是一个个尖头的棋子,他们穿过广场,向麦地那老城的棋盘边缘步行,仿佛探问着生命的局。我静观着广场上的一切,每个人都被压缩成一部微小的剧,他们均匀占据着广场舞台的每个角落,将贫穷以一种安静的姿态,燃烧在广场浩瀚的夜空里。平坦的舞台远端,库图比亚大清真寺宛如一座灯塔,有一种声音居临其上,这是我和卡内蒂共同听到的。
身为犹太人,卡内蒂并没有花更多的时间去探索伊斯兰教的奥妙,令他沉迷的是当地的犹太人社区。当作家置身于社区中的一座地标广场时,他感到自己终于找到了旅行的目的地,甚至感觉自己早在几百年前就来过此地。“当我伫立在此,我就是这座广场。我相信,我始终就是这座广场。”也许,每一次旅行对我们而言,都是在幻象中抵达乡愁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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