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铁凝、贾平凹都有影响
悦读周刊:您这次讲座的主题是“解放区走来的文学巨匠”,我看孙犁的简介,他走上文学道路大概是在二十多岁。
刘运峰:对,1938年左右。他真正走上文学道路是在抗日之后。但从事文学创作、尝试是比较早的,中学的时候就写过一些随笔,杂文,包括在北京流浪的期间还写过诗歌。假如没有抗日战争孙犁可能就是个农村的小学教师。他以前在河北的老家教书,后来暑假赶上了“七七事变”,整个华北就乱了,他的小学散了,回不去了。正是在一筹莫展的时候,他的一个老同学找到他了,之后就参加抗日了。
悦读周刊:孙犁的作品,现在大家提到最多的还是高中课本中的《荷花淀》。
刘运峰:那是早期的,1945年在延安写的。
悦读周刊:在文学领域,一般认为孙犁开创了清新朴素的“荷花淀派”。
刘运峰:对对,关于“荷花淀派”,孙犁本身不是太认可。一方面孙犁这人很低调、很谦虚,不想拉一帮人竖一个旗帜,培植一股势力,他认为文人易散不易聚,所以他呢不太承认这个流派。但是事实来讲,孙犁确实是有一批追随者,这个追随者现在还有。比方说韩映山、刘绍棠、房树民,他们实际来讲都受过孙犁的影响。包括贾平凹、铁凝,他们也都得到过孙犁的指点。
悦读周刊:您说孙犁对铁凝和贾平凹都有影响,那这种影响体现在哪些方面呢?
刘运峰:首先是现实主义的吧,现实主义的创作态度。另外一个,注重写作风格的纯净、自然,我觉得这个是直接受到孙犁的影响。还有一个是题材,题材大多都来自农村。最重要的是铁凝、贾平凹的早期作品偏重于揭示人性的美好,人性的善良、乐观。这种真诚我觉得都跟孙犁一脉相承。
文学道路上以鲁迅为师
悦读周刊:孙犁本身受教育程度并不是太高,他文学成就的这些根基是在哪里?
刘运峰:孙犁为什么能成为文学大师呢?一个是他确实来自基层,来自民间,就是现在说的草根。另外一个我认为孙犁的取法是比较高的,比方说他从开始走上文学道路,到最后离开文坛,始终尊重的是鲁迅。孙犁虽然没见过鲁迅,没和鲁迅通过信也没什么交往,但他确实是以鲁迅为师,所以他本身是有师承的。
我写过一篇关于孙犁在抗战时期对鲁迅宣传和普及的文章。孙犁对鲁迅非常推崇,他到晚年多次说:“鲁迅先生的文字我是一辈子也追不上了。”他有一次晚上听广播,广播员在朗读鲁迅的《纪念刘和珍君》,孙犁听得热泪盈眶。而且孙犁买的书,按照《鲁迅日记》的书单来买,鲁迅读什么书他就读什么书。所以尽管孙犁的学历不高,只上了高中。但是他的眼界很高、取法很高。另外一个就是借鉴中国古典典籍,这点也是孙犁高于其他人的地方。孙犁读古书读得特别多,他按照鲁迅的书目买了很多古书,在经史子集确实下了一定的功夫,这也成就了他后来的文学。
悦读周刊:那孙犁和鲁迅在文学上是有相关性的。
刘运峰:一脉相承,所以这两个人在很多方面很有共性。孙犁为什么能成为大师,因为他作品的质量非常高,这点和鲁迅有点相似。
悦读周刊:现在大家知道孙犁比较多的是通过小学课本里的《荷花淀》,但是对于之后的作品大家知道的并不是太多。
刘运峰:对,因为孙犁成名比较早,另外《荷花淀》传播太广了。实际孙犁的成就远远不止这些,《荷花淀》只是他早期的代表作。到了中年、晚年他的文学成就比起早期来更高,更纯、更深厚而且更耐人寻味,就和老酒一样越放越陈越香。孙犁还有一个特点,他这个人始终还保持一种农民的淳朴,就说这个人本性是很善良很厚道,是比较念旧而且是重感情的人。
晚年作品自然纯真
悦读周刊:孙犁在新中国成立之后,来到了《天津日报》工作。
刘运峰:对,他就是在一个单位待过,没去过别的地方。孙犁这人很有意思,经历非常简单,从1949年1月来到《天津日报》,一直到去世就没离开过天津。
悦读周刊:看来孙犁还是一个比较本分的人。
刘运峰:真诚,他是一个真诚的人,他不喜欢虚假的东西,条件不成熟宁愿不写。孙犁实际二十年没写,十年废于疾病、十年废于遭逢——那就是病了十年,然后赶上“文革”十年,这二十年当中孙犁在创作上几乎是空白。
悦读周刊:孙犁在80年代之后有哪些作品。
刘运峰:很多,实际来讲啊,孙犁的晚年创作应该说从数量、质量上超过了他早年的作品。他晚年写了10本书,基本上是两年一本吧,大概写了十七八年才搁笔。
悦读周刊:那在10本书里面您觉得比较有代表的是什么?
刘运峰:他的十本集子内容比较庞杂,什么都有,以散文为主,包括《老荒集》、《无为集》等等。我觉得孙犁晚年最高成就的就是散文和小说,用散文回忆老战友、老同事、亲人,娓娓道来没有一点华丽的词语和复杂的铺垫,但是给人的印象是什么呢?非常的自然、非常纯真,而且读了之后非常地感动。
“不愿用虚假感情骗读者”
悦读周刊:刚才在看孙犁的资料时发现一个问题,20世纪80年代在中国文学兴起“寻根文学”,强调接地气,写农村题材,莫言也是代表人物。“寻根文学”和“荷花淀派”有共同之处,按常理来说孙犁应该为“寻根文学”添点东西。
刘运峰:这个我可以给你看一些文章,文章收录在《秀露集》里面,他说:“另外,很多读者,都希望我再写一些那样(编者注:《荷花淀》)的小说。读者同志们,我向你们抱歉,我实在写不出那样的小说来了。这是为什么?我自己也说不出。我只能说句良心话,我没有了当年写作那些小说时的感情,我不愿意用虚假的感情,去欺骗读者……
这些年来,我见到和听到的,亲身体验到的,甚至刻骨铭心的,是另一种现实,另一种生活。它与抗日战争时期的现实生活,大不一样,甚至相反。抗日战争,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一种神圣的战争。人民作出了重大的牺牲。他们的思想、行动升到无比崇高的境界。生活中极其细微的部分,也充满了可歌可泣的高尚情操。
这些年来,林彪等人,这些政治骗子,把我们的党,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干部和人民,践踏成了什么样子!他们的所作所为,反映到我的脑子里,是虚伪和罪恶。这种东西太多了,它们排挤、压抑,直至销毁我头脑中固有的,真善美的思想和感情……假如我把这些感受写成小说,那将是另一种面貌,另一种风格。我不愿意改变我原来的风格,因此,我暂时决定不写小说。”
他受过刺激,文革对他的刺激太大了。抗日战争他写的荷花淀多美,他看到的是人性中最美的东西,他看到了美的极致。文革反了啊,他看到了丑的一面,所以他说,我不愿意用虚假的感情欺骗读者。他的伟大就在这儿呢,非常真诚。
孙犁是莫言的“伯乐”
悦读周刊:孙犁的写作风格在今天文学中也有借鉴意义,包括最近莫言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他写的也是中国农村的事。
刘运峰:对,写的也是底层的。莫言的《蛙》我也看了,也很真实,很真诚。实际来讲你说莫言受没受过孙犁的影响,那这个东西就不好说,我认为多多少少都受一点影响。最早关注莫言并给予高度评价的是孙犁,莫言拿着孙犁的评价走进解放军艺术学院的大门。
悦读周刊:孙犁是怎样评价莫言的?
刘运峰:孙犁在《读小说札记》的第一节就写道:“去年的一期《莲池》,登了莫言作的一篇小说,题为《民间音乐》。我读过后,觉得写得不错。他写一个小瞎子,好乐器,天黑到达一个小镇,为一女店主收留。女店主想利用他的音乐天才,作为店堂一种生财之道。小瞎子不愿意,很悲哀,一个人又向远方走去了。事情虽不甚典型,但也反映当前农村集镇的一些生活面貌,以及从事商业的人们的一些心理变化。小说的写法,有些欧化,基本上还是现实主义的。主题有些艺术至上的味道,小说的气氛,还是不同一般的,小瞎子的形象,有些飘飘欲仙的空灵之感。”这就是这段,这个就是最早对莫言作品的评价。
悦读周刊:这么说,孙犁是莫言的“贵人”。
刘运峰:所以说莫言非常感激孙犁嘛,但是莫言也没有见过孙犁,也没拜过孙犁,孙犁也没给莫言写过信、回过信。就是这种惺惺相惜。
悦读周刊:就今天的文学来讲,农村题材的文学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刘运峰:农村、农民还是作家取之不尽的生活源泉。真正大作家可以说无一不是从农村、从底层起源的。现在来讲需要作家真正的深入下去,不要浮在表面上。不要关起门来,闭门造车,凭想象甚至是说凭着西方的某种理论做支配,其实那才是缘木求鱼。
6月29日,问津讲坛迎来了第五期讲座,本期的话题人物是孙犁。提及孙犁,我们最先想到的是他那篇入选高中课本的《荷花淀》。但事实上,孙犁的文学成就远不止于此。主讲人刘运峰说:“到了中年、晚年,他的文学成就比起早期来更高、更纯、更深厚,就和老酒一样越放越香。孙犁还有一个特点,他这个人始终还保持一种农民的淳朴,本性是很善良、很厚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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