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来浩 题图 张宇尘
铅笔在纸上留下最后一道痕迹,如同一生只能画一次的符咒。我抬头,窗外的雪早已停了。古老的梦里,火总是热烈的。而今天,在交卷的刹那,指尖是凉的。
公务员考试,仿佛是一道门,门的这边是漂泊,门的那边是归宿。可谁能说清,到底哪边才是真正的归宿?
北风穿过考场的走廊,像是穿过了一个时代。我与匆匆离去的考生一同,分散着走向不同的方向,却又奔向同一个终点。我突然想起,三十年前,父亲也曾站在类似的十字路口,手握笔,面对命运。
饥饿来得突然而诚实,它不问你答卷写得如何,不问你心中有几分把握,只是提醒你——无论成败,生活依然要继续,肚子依然需要被填饱。
巷口处,那块“相衙杠子驴肉火烧”木质招牌,被岁月熏染成暗黄色,恰似一张被时间翻旧的书页。
记忆是复杂的。五岁那年,父亲牵着我的手路过一家小店,炉火的气息穿越人群,落在我的梦里;十五岁那年,我独自走过家乡的街道,记忆中那家店已经不在;而今天,在这陌生的城市,那气息又似轮回般重现。
掀开门帘的刹那,烟火的热气与现实的寒冷在这一方交汇。恍惚间,我看见时间也在此重叠——儿时的我、青年的我,以及许多年后可能的我,都站在这道门帘前,犹豫再三,然后跨入。
店内声响交织成网:铁铲的碰撞、案板的闷响、食客的低语,收音机里断断续续的戏曲——《三家店》,正唱到那段游子思乡。而这一切之下,是面粉在火中的絮语,低沉而持久。
窗边的老人摘下老花镜,用带着老茧的手指揩拭镜片上凝结的雾气。他望向窗外的目光穿越了玻璃,穿越了街道,穿越了这座城市,不知落在何方。他桌上的杠子火烧咬了一半,露出层层的断面,如年轮般密布。
师傅搓着面团的手,让我想起父亲,那些手指上的纹路与面团上的纹路相呼应,像是在重复某种古老的对话。面粉随着他的动作飞扬,在阳光下成为短暂的光尘,随即落下,附着在他的围裙上、手臂上、岁月里。
“来个杠子火烧。”我说。这句话本该是陌生的,却在舌尖滚过时有种奇特的熟悉感,像是曾在梦中说过无数次。
师傅应了一声,既不抬头看我,也不在意我是谁。在这个快节奏的城市,他见过太多匆匆而过的面孔,每一张脸后面都有一个故事,而他只负责提供温暖的食物,不问来路,亦不问归处。
他捏面的动作像是一种庄重的仪式,每个力度的拿捏都是千百次实践后的沉淀。他并不赶时间,面团在他手中渐渐成形,被擀开,撒上孜然,折叠、压杠,最后下入滋滋作响的锅中。
那声响唤醒了什么。邻桌传来对话,一个戴着毛线帽的老人咳嗽了两声,声音里带着冬天特有的沙哑:“你听说没,志刚家那小子回来了。”
“早见着了。”他对面的老人拿茶杯的手微微发抖,眼神却格外明亮,“他走进门还喊我‘大爷’呢,一口京腔。”
“去了没几年,人都变样了。”
“说是回来过年。”老人放下茶杯,嘴角微微上扬,“我看啊,是想他娘了……”
这平常的对话却在我心中激起涟漪。我想起考场上的那道题:谈谈传统文化的现代价值。我写了太多华丽的辞藻,却不及这一段朴素的生活更有温度。
木桌上的纹路在我指尖下蔓延,每一道沟壑都像是一个故事的脉络。我忽然明白,我们所有人的命运,或许都已在这些纹路中被预示,只是我们太过匆忙,从未真正去感受。
“趁热吃。”师傅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一个金黄的杠子火烧摆在面前,散发着微光。在这光里,我看见了无数个黎明与黄昏,看见了土地与火种的古老对话。
第一口咬下,面皮发出的脆响如同一个遥远的信号,唤醒了沉睡的记忆。味道在口中层层展开:表皮的焦香,中层的绵软,内馅的咸鲜,都是生活的滋味。一口杠子火烧,竟然盛得下这样广阔的世界。
师傅擦着手上的面粉,目光落在我放在一旁的考试用品上。
“外地来的?”他问。
我点头。这个简单的动作,却承载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漂泊。
“考试?”
“嗯,考公务员。”
他没再多问,转身继续和面。我注意到他围裙上的油渍,那些深浅不一的痕迹,有些新鲜,有些显然已经历经多次洗涤,依然顽固存在。它们叠加在一起,记录着日复一日的坚持。
老板娘端来一碗小米粥,碗沿有磕碰的痕迹,粥面上漂着几粒枸杞,红得似火。“喝口粥,暖暖胃。”她说着,眼角的褶皱舒展开来,让我想起家乡田间被雨水冲刷过的土地。
我低头啜了口粥。米粒在舌尖化开,这粥没有繁复的调味,却让我想起许多事:想起母亲在厨房忙碌的背影;想起童年冬夜里,灶台上那盏豆油灯;想起第一次离家时,站在车站的茫然。
三十年前,父亲也曾在陌生的城市里,独自吃着一碗粥吗?我们的命运是否也像这碗中的米粒,看似分散,实则同源?
窗外,雪又开始落了,光影在地面上斑驳。雪花穿越路灯的刹那,短暂地闪烁,然后融化,成为土地的一部分。
收音机里播报着远处的喧嚣,师傅的手却依然保持着同一种节奏,不疾不徐。他的手粗糙有力,指甲缝里嵌着顽固的面粉,掌心纹路深如沟壑。这样的手不会在考卷上写下漂亮的公式,不会在键盘上敲出流畅的代码,却能将最简单的食材变成安抚人心的美食。
“明天还考?”师傅突然问,打破了沉默。
我点头:“要去别的城市。”
简单的一句话,背后却是漫长的奔波与等待。多少个这样的日子,在陌生的城市醒来,又在另一个陌生的城市入睡。为了那个不知是否能抵达的终点,我们在路上,成为当代的游子。
师傅了然地点头,从柜台下拿出一个纸包,递给我:“捎上,凉了也香得很。”
我接过,隔着纸能感受到里面食物的余温。这一刻,纸包里的不只是食物,还有一种穿越时空的温暖,一种不必言说的理解。
走出店铺,天色已暗。雪在街灯下飘舞,为城市覆上一层柔和的光晕。远处高楼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而我手中的纸包却如此真切。
多年以后,我可能记不清考场上的题目,但我会记得这纸包的温度,这双将面粉变成慰藉的手。那香气,不浓不烈,却像一根线,拽着我,一点点回到生活的最深处。
(作者系南开大学国际经贸关系专业硕士研究生)
原文链接:http://epaper.tianjinwe.com/tjrb/html/2025-11/06/content_143100_2792507.htm
审核:丛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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