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彬
叶嘉莹先生辞世后,悼念文章很多,所论皆围绕先生的个人生平、学术研究、诗词创作、传道授业方面,尚未见到有涉及先生书法的文章。叶先生的字(硬笔)写得非常好。我对书法很有兴趣,并于2007年秋专门请叶先生谈过一次她幼年的习书经历,当时本想写一篇文章记录此事,但叶先生觉得她当时已经非常忙碌了,如果人们再都来找她写字,她根本没有时间应酬,所以,她没有让我写这篇文章。记得当时叶先生笑着说:“大家都来找我写字,那可就麻烦了。”
清代著名学者、书画篆刻家赵之谦在其所著《章安杂说》中阐述了他的书学观点:“书家有最高境,古今二人耳。三岁稚子,能见天质;绩学大儒,必具神秀。”赵之谦认为,从古至今,书法能够达到最高境界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幼童,未经熏染,天性质朴,所以写出的字境界天成;另外一种,是学富五车的硕儒,他们的书法多得诗书滋养,出手即不凡。我以为,赵氏对“三岁稚子”书法的推崇,其实是想说,自然、不造作是书法的高境界,并非字面上所说的三岁孩子的字最好,其对于“绩学大儒”书法的评价则颇有见地。津门大书家吴玉如、余明善诸老,都非常注重学养对书法的影响,谆谆教导学生不要只练字,一定要多读书,要重视“字外功”。吴玉如先生有一个形象的比喻:文人写字好比农民编筐,农民的主业是种地,编筐是副业;文人的主业是读书,写字是副业。
我想,叶先生的字称得上赵氏所说的“绩学大儒,必具神秀”。先生幼承家学,她的祖父名中兴,号一峰,清光绪壬辰科(1892)考中翻译进士,曾任工部员外郎。她的伯父名廷乂,字狷卿,青年时期曾到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后研读医书,做了中医,旧学根底深厚,尤其喜欢诗词、联语。他对叶先生视如己出,尤其是对她的教育、培养十分重视。据叶先生回忆,伯父每年都要新春试笔,就是在大年初一,要写一副对联,而且一定要用一支新的毛笔来写,大多是用“七紫三羊毫”,伯父说因为纯羊毫太软,紫毫又有些硬,这“七紫三羊毫”硬中有软,正合适。她的父亲名廷元,字舜庸,早年毕业于北大英文系,后任职于国民政府航空署,翻译介绍了一些西方有关航空的重要书刊。叶先生小时候跟随父亲学习,当时叫“认字号”,其父的书法写得很好,他用毛笔在一寸见方的黄表纸上把字写出来,如果是一个多音字,其父就用朱笔按“平上去入”四声,分别在这个字的上下左右画上小红圈。
叶先生曾对我说,她小时候先后临写过柳公权、褚遂良的书法,尤其喜欢褚字。另外,在她的启蒙教育中,有一件使她记忆颇深的事情,就是她所临摹的一本小楷字帖,写的是白居易的《长恨歌》,因诗中所叙述的故事极为感人,诗歌的声调也极为委婉,所以,她临摹了不久就可以熟读成诵了,由此也引发了她读诗的兴趣。
叶先生一直到读大学,作业还是用毛笔小楷来写的,用笔劲健,无簪花女子气,其业师顾随先生的批语极为精彩,书法亦绝妙。叶先生对于老师的书法极为珍视,在四海漂泊的数十年间,她把很多东西都丢掉了,但始终将顾随先生的手札带在身边,保存至今。记得我有一次在叶先生家上课,提到了顾随先生,她到房间拿出一个大行李箱,在内层取出数通顾先生的手札给学生们欣赏。顾先生曾从沈尹默先生学书,用笔精到,结字深稳,可称妙品。叶先生说,顾随先生不但天姿卓逸,而且用力精勤,他的书法,也一如其人,丝毫不苟,所以能够写出清严与淡宕相融的作品。1944年的夏天,顾随先生给叶先生观看他手书的一册自己的诗稿,当时,叶先生写下一首五言古诗,题为《题羡季师手写诗稿册子》:
自得手佳编,吟诵忘朝夕。
吾师重锤炼,辞句诚精密。
想见酝酿时,经营非苟率。
旧瓶入新酒,出语雄且杰。
以此战诗坛,何止黄陈敌。
小楷更工妙,直与晋唐接。
气溢乌丝阑,卓荦见风骨。
人向字中看,诗从心底出。
淡宕风中兰,清严雪中柏。
挥洒既多姿,盘旋尤有力。
小语近人情,端厚如彭泽。
诲人亦谆谆,虽劳无倦色。
弟子愧凡夫,三年面墙壁。
仰此高山高,可瞻不可及。
在这首诗中,叶先生叙写了对顾随先生的诗与字的种种感受,真诚的仰慕之情溢于言表。
叶先生曾在异邦执教多年,使用毛笔的机会越来越少,但其硬笔书法也颇有可观之处,只是叶先生对此并不在意。她还曾谈到一件事情:一次,席慕蓉陪同叶先生参观、讲演。其间很多人找席慕蓉签名,虽然排队等待签名的人非常多,但席慕蓉签名时仍非常认真。叶先生则笑着说:“我给人家签名就是乱画。”
叶先生觉得她的字不够好,我曾拿着她为我题写的一阕《鹧鸪天》(见附图)给她看,说:“这幅字是您现场给我题写的,属于‘急就’之作,但您注意到没有,这幅字里有6个从辵(俗称‘走之底’)的字,您信笔写来,各有分别,没有一个重复的。”叶先生笑着说:“王羲之的《兰亭序》里20个‘之’字都不一样嘛。”
我以为,叶先生的硬笔书法中宫紧收,风度飘然,张弛有致,饶有古意,虽倩盼多姿,并无铅华之饰,毫翰云为,灵姿秀出,尺幅已终,笔势仍余,书卷之气溢于字表。
正像叶先生在这阕《鹧鸪天》中所写的“遗音沧海如能会,便是千秋共此时”,她坚信,中国优秀的古典诗词中所蕴含的感发的力量,可以穿越时空,如同“沧海遗音”,即使在千秋万世之后,一定会遇到会心之人,诗心、词心都有这种不死的力量,不会散失在时间的洪流中,叶先生的书法是不是也会如此呢?
甲辰大雪后三日书于沽上无拘检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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