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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集刊:学人自述:一个教书人的心史
来源: 2020年9月 《人文》学术集刊 第三卷发稿时间:2020-10-20 16:45

学人自述

一个教书人的心史

宁宗一|文

一、 口述史:重新认识自我的过程

口述史,此前我一直没有给予过多的关注,因为我和我们这一代人阅读最多的还是名人回忆录和自传。及至近年口述史大热,名人口述史正式出版的,我也只翻阅过几本(多为名人经过整理的自述)。陈墨先生连续赠我四五本他对口述史研究的专著,我也只是断断续续浏览一过,只为从中学习知识,弄明白这种“文体”的一些特色和操作程序。但是我从来没把口述史跟我个人联系起来,即使往前追溯,也是我的老学生希望我写点回忆录或自传。而这些期待都一一落空。我有什么可写的,又有什么可回忆的?

直到二〇一七年挚友刘泽华临去美国时,他极其郑重地对我说:“宁兄,你不要拒绝做你的口述史,你坎坷的一生折射出这社会的面影。”我不否认,泽华的这最后叮嘱还是让我心动了。做,可以做,但怎么做?谁帮我做?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我的“小字辈”中有的自告奋勇,想给我做,但我考虑再三,我的口述史对 他们有“补课”作用,但我可不是用口述史给他们“上课”!因为 “代沟”使他们很不熟悉我口述的“背景”,他们绝对缺乏“现场感”。我的人生经历,估计得由我一一解释分析,而他们不可能流畅地把握、体验我人生历程的多样故事。

就在这个时候,我又想起了泽华和他夫人的建议:“可以请陈鑫兄协助你来做!”而我和陈鑫是老朋友,深知他出身于历史专业,功底深厚,为人为学,皆平和认真严谨。我们只是一次交谈就拍板定案:“咱俩合作!”

我深知真正的人生是从认识自己开始的,口述史无疑可以让我认识自己。可是难题是怎么做?首先一个问题就是,我这个最普通的教书匠,有资格做口述史吗?这话绝非故作谦抑,而是我在自省时经常想到的。我一九五〇年从北京来南开读书四年,一九五四年毕业留校后,过的就是教书生涯。在南开整整七十年,这七十年我没改过行、没做过别的工作,我所接触的就是一代又一代我挚爱的学生。我深知自己社会视野过分狭窄,一切故事都是在南开这方寸之地发生的,它有什么意义?它又怎么折射那复杂变幻的社会面影?后来我想通了。因为我看到无数作家不就是用他们 的作品回照社会历史的背面吗?打通了这“结”,又有陈鑫对我 不断地启发,也有我个人的“寻找”,我才有所启悟。口述史,既 不是我的生活流水账,也不是我的成绩单。口述史,对我来说,一定是我宁宗一的反思史。我找到这把解开我“心结”的钥匙,是因为我终于想到:反思是知识人的义务。

当然,我知道反思不是一般的自我检讨、自我批判反思乃是自我重新认知的过程,是一种对自我重新“发现”的过程。只有在此基础上,才能有真正意义上的反思。

就像生活中的“偶遇”一样,我有机会听命于老刘的期待,又有机会和小陈合作,我才有做口述史的机缘。于是在口述过程中,我在我现有的认知水平上逐步地进行和深化我的反思。正如易卜生所说:坐下来重新审视自己。

二、 教书人的使命:从知识到思想的转化

一辈子做教书人的我,当然要把自己定位为知识人,而知识人与生俱来的文化历史使命就是创造思想、介入现实。具体而言,就是现实关怀、文化焦虑和学术创见。教书人当然不是政治操作者,但不能不有人间情怀,特别是从事我这行的——文学教学, 必须从始至终认识到文学是捍卫人性的。越是一个灵魂不安的时代,越需要文学的抚慰。我是如此缓慢地认识到,文学真的是“软化”人的心灵的,文学最终是表达内心又回归内心世界深处的。回想我的老师给我们讲鲁迅、讲托尔斯泰,指引我们一步步领悟到大作家表达的内心怎样进入到我们的内心。(反观有些作品,我们真的读不出作者所写人群的内心,让我们感到的仅仅是他们 狭隘的自我。对照之下,就会发现这样的作家表达的只是他们的 内分泌,而不是内心。)由此我才认识到,只要人心不死,文学就不会消亡。我和我的一代又一代学生都是站在这个基点上,共同探讨文学的,但这是我经过一个漫长的岁月才醒悟到的!

而另一个更加漫长的过程,就是知识如何转化为思想,思想如何传递知识。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读十七世纪法国思想家帕斯卡尔的《思想录》时,我就牢记他说的,“思想形成人的伟大” “人的全部尊严就在于思想”。那时我心里思考的就是:知识是重要的,但是一个教师仅仅拥有知识是不够的,还必须把知识转 化为思想,因为任何知识都不可能囊括和代替思想。我又想起弗里德曼的名言:“只有一种东西不可能,也永远不会成为商品,那就是思想的火花。”读赫尔岑论文学时,看到他也明确地说到:“那些不带思想的学者,其实处于反刍动物的第一胃的地位,他们咀嚼着反复咀嚼过的食物,惟是爱好咀嚼而已。”

扪心自问,一个教师是很容易陷入这种反刍动物第一胃水平的。一份讲稿,就能讲个三年五载……就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节骨眼上,我曾反思过,我不要做一个反刍的动物,不断去咀嚼那些第一胃的食物。后来,是在给天津大学建筑系博士生讲美学史课时,我才第一次觉悟到,思想乃是生命体验,生命热情所燃烧的知识,是知识的升华,是理论、思辨和洞见交融后的结果。原来,没有“已故的思想”,“已故的思想”只是知识,真正的思想活在自我与知识的交互关系之中,是彼此的互动与重塑。从此我才逐渐明白,作为一个教书人,思想必须是敞开的,不断吸纳的。我应当像王元化先生说的那样,追求有思想的学术和有学术的思想。为此,扩大学术视野是我的第一要务。钱锺书先生《谈艺录·序》中所说“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化成了我一生教学的座右铭。

三、 文脉传承:接过恩师点燃之灯

关于尊师重道继承文脉的问题。有一次小聚,我带着真诚的忏悔向一位院领导说到:当下南开文学院的文脉没能传承下来, 而在尊师重道方面我们远不如历史学院做的好,差距极为明显。我的话,不是批评某一个人,而是把自己摆进去,进行了深刻地反思。一个学校能否进步,首先看的是它的师承做的如何。而对 于现状,我们今天这批老一辈难辞其咎。

为什么我写了那么多篇怀念恩师的文章,其意甚明,就是带着忏悔的心情与灵界的恩师进行虔诚的对话,就是愿意舍近而就远,问道于灵界。因为我在反省自我时,想到我的恩师生前都勤 于修身、慎于立言,但几乎无一例外地,在他们自己可能的环境内,为我们的民族文化做出了非凡的贡献。他们的人格精神点燃了我的心灵之灯。现在他们那些无言的思想,仍然给我在这个世 界上坚守和承受一切的力量。他们宝贵的灵魂使我对自身命运有 了太多的认知。今天,我在进行口述史,其实又是一次“重读自己”(法国作家司汤达语)。我的所有述说、倾诉,我的反思和忏悔,都会在口述中表达了出来。因为我终于发现,逝者所点燃之灯,在最深刻意义上说,就是为了净化我的心灵,而恩师们的学术智慧也渗透到我的学术研究中了。

时过境迁,往事并非如烟,要为了给历史留一份底稿。我觉得,我们每一个做口述史的人,都在述说自己这一代、上一代乃至上上一代学人的历史命运、人格精神以及学术传承。今天,我能有机会做口述史,难道不应该接过逝者递过来的灯,去点燃自己的良知吗?

今天我是第三遍读费希特的《论学者的使命》一书,我反复倾听他对我的敬告:

基督教创始人对他的门徒的嘱咐实际上也完全适用于学 者:你们都是最优秀的分子,如果最优秀的分子丧失了自己的力量,那又有什么去感召呢?如果出类拔萃的人都腐化了,那 还到哪里去寻找道德善良呢?

我不是优秀的教书人,更不是出类拔萃的知识人,但我在进行口述史时不敢忘记一个知识人应有的立场和良知,在时刻内省中不敢忘记一个学人的文化使命。恩师、先贤的灵魂,一直激励我寻找、再寻找文化人格的理想境界。今天我有机会做口述史,我想首先就是永志不忘老师的恩泽,即他们的高尚情操和风骨, 为师之道必须继承和发扬。这是我们的文化使命。

四、 学生:我最宝贵的财富

写了那么多自己内心的困窘,也许人们会问,既然是“一个 教书人的心史”,那么应当多说点儿我和学生的故事,但是每每想到这个关键处,我就会在心理上难以自持!四十二年的正式受聘教师,多年的返聘教师,多个学校的兼职教师,说一句老话,当然是“桃李满天下”了。但是,这些数字只是“量”,而我更看重的是“质”!

前些年,我在一次毕业同学的大聚会上有个发言,大致内容是说,我从学生时代至今在南开生活几十年,作为一个典型的教书匠,我的物质生活在今日之社会真是显得有些寒酸。比如说,我还住在一所不到 75 平方米的老旧房子里,我的工资都加在一块不到“万元户”。但是我敢说,我却拥有一份不少人难以获得的“财富”。这份“财富”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显其珍贵。这就是我在教书岁月中,拥有我所爱、也让我被爱的无数学生。他们是 我所有财富中最宝贵的。教师的天职,对同学只有赋予,而不应要求有任何回报。但是回望过去,我却享受了太多太多的回报, 说感恩已远远不够了,因为感恩的前提必须是我的反思和忏悔。比如一九八五年我发生生活的巨变,个人的遭际却引来了铺天盖地 的非议,谣言更是不绝于耳。而此时,那么多的同学顶着压力陪护我,给我打气,让我重新站立起来。他们给予我的不是物质,而是那在我心灵中永难抹去的精神抚慰。那一点一滴真挚的言与行,竟然在我灵魂深处积淀下了满满一箱昂贵的精神珍宝。于是 在我这枯槁的身上,我竟然发现了我是一个真正的财富拥有者。所以我才说,我爱你们。这爱真的超越了师生、父子和一般友谊之情。我在忏悔自己盲动情绪造成不良的身心后果后,却获得了人间的挚爱,而这亲情就是非功利的爱。今天,我的理性之所以 能有所提升,是和过去正反两面的教训分不开的。

罗曼罗兰曾有言:“人生有如一股奔流,没有暗礁就激不起美丽的浪花。”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的生活复归平静,我决心自编一本反思录——《心灵文本》。此书特点是,不仅收了我的一部分论文,还专辟了一组“众说纷纭宁宗一”,把别人说我好、说我差的文字都收了进去,作为我反思的参考。另外更重要的是, 我没写自序,更没请名家赐序,而是专门请了我的“小字辈”代表人物金双、顺子二位各写一篇序文。金双的序文径直地题名《没大没小》,顺子的序文则是《性格与良知》。后来这本书移送大象出版社出版,我最担心他们编辑不能接受这“没大没小”的序文。而结果是,责编未动一字,这就说明他们认可了这两位“小字辈” 写师长的文字有可圈点之处。后来书到了已移居加拿大的学生黄乐手中,她立刻给金双写了回信,说:

你的那篇“没大没小”随意的语言,却让我回味了很多遍,觉得你把先生总结得是全面又准确——“含羞草”“万人迷” “万事通”“八宝粥”“老顽童”“多情种”,像得很,像到骨子 里去了。语言又诙谐,真真是为宁先生量身定做的一幅画像。你也是个画家了,和孙恩扬一样优秀的肖像画家。只是他用图像描绘先生,而你用的则是文字。我的仰慕之情可能有点小题 大做,但真的是——佩服。

                                                     祝晓风摄

不妨留个谜底,如想看金双和顺子到底是怎么写的,就去翻翻《心灵文本》的序文吧!一篇自序,应该煞尾。面对陈兄整理的《一个教书人的心史》书稿,我要说的是,我虽然已经走在人生边上,但希望自己能把余热献给教育事业。在生活中,我一定更加努力扶助弱势群体,把这作为一个公民应尽的义务。虽然我们生活在一个物质主义的时代,“少吃点,少喝点,少拿点,少得点”这不是吃亏之事,而吃亏更是善良和仁爱。雨果就明快地告诫人们:“善良是历史中稀有的珍珠,善良的人几乎优于伟大的人。”我们教书人更应看 重精神生活,我们就是要成为精神至上主义者,一个有真正仁爱 精神的人。人之已老,其言也真。老子说:“信言不美,美言不信。”我写的虽然粗糙,不堪入目,但您们看到了我真诚的良知,就是对我最大的鼓励。最后我要向每一位看到我和陈鑫合作的口述史的认识和不 认识的朋友说:感恩:就会珍惜;谦卑:明白我是谁;反思:前进的基础。这不是誓言,但却是一段口述史的过程给我的人生启示。

宁宗一

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

2020年8月2日晚11时30分

《一个教书人的心史》,即将由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出版

编辑:韦承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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