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一条注释引出的典故
“鲁迅谈冰心”，这绝对是一个原创性的话题。鲁迅虽然评论过很多中国现代作家，但在我的印象中，他似乎还没有正面谈论过冰心。但新版《鲁迅全集》的一条注释打破了这种局面。这条注释出自1921年9月11日鲁迅致周作人信。原信中有一段稀奇古怪的话，看后如读天书，不知所云：“コホソコ·コ之蓄道德云云，即指庐山叙旧而发，闻晨报社又收到该大学全体署名一信，言敝周作人中虽有别名‘ピンシン’者而未曾收到该项诗歌，然则被赠者当系别一ピンシン云云，大约不为之登出矣。夫被赠无罪，而如此龈龈，殊可笑，与女人因被调戏而上吊正无异，诚哉如柏拉图所言，‘不完全则宁无’也。”
首先破译这段“神秘密码”的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老社长、著名作家楼适夷。他熟悉文坛掌故，又精通日语。他发现，“コホソコ”是“冰心”二字的日语意译，而“ピンシン”是“冰心”二字的日语音译，因此这段文字肯定跟冰心有关。循着这一线索，该社的老编辑王永昌专程去北京图书馆查阅《晨报》，在当年9月4日的《晨报》第七版找到了署名刘廷芳的一首短诗：《寄冰心》。
刘廷芳这首诗是1921年8月7日在庐山牯岭写的，发表之后惹怒了1919年即已登上文坛的冰心。她当日便写出了一篇短文，含蓄而愤怒地对诗作者进行谴责，题为《蓄道德能文章》，刊登于9月6日的同一报纸。紧接着，冰心所在的燕京大学一些学生以全体同学名义致函《晨报》，说同人中虽有别名冰心者，而并未收到刘廷芳的赠诗，所以这首诗的被赠者应该是另外一个同名的“冰心”，希望《晨报》予以澄清。后一情况据鲁迅原信转述，而鲁迅的消息估计来自《晨报》第七版的编者孙伏园。我在《晨报》上并未查到该项声明。
鲁迅致周作人信中的那段话，据我体会，是认为冰心过于爱惜羽毛，把一件并不很大的事情看得过于严重，甚至不惜惊动“全体同学”。
《寄冰心》的作者刘廷芳是何许人？据我所知，他喜欢写诗，也搞过翻译。1929年，他在上海北新书出版了一本翻译作品《疯人》。1930年，他又在北新书局出版过一本诗集《山雨》。
据《民国人物大辞典》有关词条，刘廷芳是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生，后留学美国，学教育及儿童心理学，获哥伦比亚大学哲学博士学位。继赴耶鲁大学神学院学习，获牧师称号。1920年归国，在北京大学、北京高等师范任教。发表《寄冰心》一诗时，他是燕京大学神学系主任。抗战胜利后曾被选为立法院立法委员，后赴英国、美国就医、讲学，逝世于美国。著作有《中国教育问题》《教育测定法》《中国文明之方向》等。根据上述介绍，我又怀疑诗人刘廷芳跟牧师刘廷芳是不是同名同姓的两个人？因为作为神学系主任，刘廷芳未必有用诗歌轻薄学生的胆量。再说，诗人刘廷芳寄情的对象是别一“冰心”也并非绝不可能。因为冰心并非真名，而只是谢婉莹的笔名。
鲁迅致周作人的信中将这件事跟“女人因被调戏而上吊”相比拟，应该说对冰心的态度并不友善。这就牵涉到他对冰心的看法问题。在五四新文学阵营内部，以胡适为首的留学欧美的文人跟以鲁迅为代表的留学日本的文人，因文化背景不尽相同，双方存在相当深的隔膜。在鲁迅心目中，冰心跟他后来厌恶的现代评论派文人属于同一倾向的人物。这一点在1929年5月22日致许广平信中表露得最为清楚。当天傍晚，鲁迅曾应燕京大学国文学会之邀发表题为《现今的新文学的概观》的讲演。他说：“在文学界也一样，我们知道得太不多，而帮助我们知识的材料也太少。梁实秋有一个白璧德，徐志摩有一个泰戈尔，胡适之有一个杜威，——是的，徐志摩还有一个曼殊斐儿，他到她坟上去哭过……”当晚，他怀着凯旋而归的心情给许广平写信。原信中说：“傍晚往燕京大学讲演了一点钟，听的人很多。我照例从成仿吾一直骂到徐志摩，燕大是现代派信徒居多——大约因为冰心在此之故——给我一骂，很吃惊。”同年5月26日鲁迅致许广平的原信上还有一段涉及冰心的文字：“丛芜因告诉我，长虹写给冰心情书，已阅三年，成一大捆。今年冰心结婚后，将该捆交给她的男人，他于旅行时，随看而随抛入海中，数日而毕云。”这件事也非常滑稽。1921年，冰心是燕京大学文学系的学生，学生自治会的委员；1929年，冰心留美归国后在燕京大学任教。在这近十年中，鲁迅对冰心的看法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应该提醒读者注意的是，本文援引鲁迅谈冰心的三段文字，都出自他的私人通信中：其中有一处用的是隐语，其它两处公开发表前都作了删节。这就表示，鲁迅并不愿意将他对冰心的看法公之于众，他也不能保证韦丛芜的传言完全属实。
鲁迅作品中褒贬了古今中外不少人物，有些一语中的，深刻警辟，有的则难免有些情绪化。鲁迅论人常常是针对一时一地的某一具体情况，不一定是对其人的总体评价和盖棺定论。冰心作为杰出作家、教育家、社会活动家的崇高形象，决不会因个人的私下言论而丝毫受损，这是不言自明的。
行文至此，偶阅《冰心回想录》，发现有一处涉及鲁迅。她说，在燕大读书时，她常跟同学们演戏卖票筹款。有一次，鲁迅陪俄国盲诗人爱罗先珂看演出，盲诗人夸她们演得比北大学生好。借演出之机，她曾邀请鲁迅来校讲演。“我和鲁迅先生只谈过一次话，还是很短的”——这似乎就是冰心对鲁迅的全部回忆。
(陈漱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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