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故乡那些荒芜的洼地里,茅草一片连一片,无论什么时候,都显示着旺盛的生命力。茅草的叶子细长而柔韧,可以搓草绳,可以结蓑衣,还可以打草鞋。茅草的根称为“茅根”,是进了“百草”的,而在我的记忆中,却是一种吃的东西——在肚子饱的时候,它是水果,在填不饱肚子的时候,它是食物。茅根细而长,从地里刨出来,抖掉泥土,一只手攥住,另一只手使劲一拉,让它从手里穿过,就算清理干净了。然后放在口中大嚼,其味甘甜,胜过甘蔗。它就是谷荻的根,于我有恩,永远不忘。
谷荻生长的季节是清明前后,天气变暖了,它就从地下钻出来,经过几天的孕育,就开花了。其花白色,如芦苇穗,只是小而已。开花之时,是它生命最为辉煌的时刻,也是茅草地最为壮观的时刻,一片白色,一望无边。有一个词语是“如火如荼”,谷荻开花之后,就成了“荼”。
在它还是“谷荻”的时候,是孩子们的一种食物。从茅草丛中把它提出来,剥掉表皮,里面就是白嫩的花絮,味道甜甜的,很好吃。获得谷荻的方式是“提”。“走,提谷荻去!”于是,一群孩子就“提谷荻”去了。“提”,在这里的读音是“dí”。提谷荻,是清明前后孩子们的一大乐事。在村头、湾边,茅草地上,孩子们一群群,一堆堆,笑着,闹着,低头,弯腰,发现了好的,就干脆蹲下来,有的则干脆趴在地上。一边努力地提,一边此起彼伏地唱:“谷荻谷荻,抽筋剥皮,今年出来,明年还你。”人家辛辛苦苦长出来,本是要开花结果的,你却把人家提出来吃掉了,所以要有安慰和许诺:你明年还会长出来。
然而,在我的记忆中,与谷荻紧密相连的却不是那歌声朗朗、其乐融融的场景,它被另一情景淹没掉了——
1960年,我5岁。那是一个什么都被吃光了的春天。野菜夜里长出来,早晨就被拔光;树叶在阳光下萌发,一泛绿就被摘光;路边的草根被刨了;能吃的树皮被剥了……茅草地成了救命之地,因为它有谷荻,有茅根。正是谷荻生长的季节,我们一群孩子,整天趴在村头的茅草地里。
那是一个下午,在我醒来的时候,西湾的树梢上正有红红的落日。我是被几个女人的哭声惊醒的,而我儿时的亲密伙伴,一个名叫同意儿的五岁女孩儿,却永远不会醒来了。她本来与我并排趴在那里,我们一起提谷荻,吃谷荻,提着提着,我们就睡着了……我为什么要睡着呢?我应该跟她说话,应该领着她回家,可是我睡着了,从此就永远失掉了一个儿时的好友。
时光流逝,我已想不起她的模样,记忆的屏幕上,常常出现的只有那片茅草地和模糊不清的两个孩子在提谷荻。
编辑:聂际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