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琨
在现实生活中,像“冤家”“对头”一类的旧词儿早就消逝了。我们小时候可不,你一旦摔了碟子碰碎碗,老娘上来就是一句:“小冤家,小心点!”设若你考了第一、得了前三名,她也是一句:“小冤家,真给娘争气。”可以看出:这种话不离唇的口头语至少有“嗔”和“爱”两层含义:前者是心疼、批评;后者是欣赏、表扬。
于是,“嗔而又爱,爱而复嗔”就成为普通百姓表达情感的流行方式。前者不全是心疼碗碟,只是怕划破碰伤了孩子手脚;后者这一“冤家”则有爱之甚切—“精言不能追其极”,即再正面的语言也不能传达其感情的幅度;于是,表达感情的方式便采取相反相成之法以嗔示爱。天津卫妇女间流行的“缺德鬼”“倒霉蛋儿”等劣词往往都含有反实而征、美得难受之情感转化或深化的含义。
但“冤家”更多在情侣或夫妻之间出现。明清以来盛行的词曲中“俏冤家”“巧冤家”“好冤家”一类的称谓,在情歌中屡屡出现;表现了“爱极生嗔,愈嗔愈爱”的心理感受。请看:“但等冤家一句话,或是疼俺,或是疼他。要疼俺,就该说句知心的话,要疼他,咱俩趁早丢开罢,拍拍良心量量你自家,为什么一条肠子两下里挂?劝情人,从今以后疼咱罢。”(王廷绍《霓裳续谱》)
这种爱恨交加的“嗔爱”更多存在于年轻男女间。它或许也是爱情和人生的魅力所在。但还有另外一种名实相符狭路相逢你死我活的真正冤家,诸如,杀父夺妻的“家仇”、辈辈相因的“宿怨”、江湖世袭的“孽海冤”、杨白劳与黄世仁的“阶级仇”,和近世由家事、国事、天下事引起,由命运、性格和社会冲突所形成的悲剧,以及历史的记忆、文化的误读、社会的两极、战争的遗恨、运动的失当等,所形成的你推我搡、你左我右、你谀我谏—独木桥难行的碰撞、你死我活的争执等等,都使“冤家”不得不结、命运不由不从。
而“冤家可解不可结”的理性,也只有在和谐的社会氛围下才可因自省而开怀、因善心而宽恕、因光阴流逝而渐次消解。还是当年托尔斯泰劝告沙皇的名言:“你改悔吧!”—至今仍是箴言,依然有益。尤其对通透识理的天津卫人而言最为切当。因为这个城市素有“哪说哪了”不记仇的传统风习—并且,他们尤其钟情的还是嗔爱交加的挚爱。“冤家路窄”一说在这个城市没有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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