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琨
天津卫习惯把那种半生不熟的西瓜或甜瓜称作“生瓜蛋子”,意谓:长不大了,就那样了。我在河南“五七干校”种过三年又八个月瓜,当地老乡讲那里有一种能“甜到耳根台”的“王海”名瓜,这种瓜设若早摘一天—甚至早几个时辰都苦不堪言,捂不熟晒不熟,即使软绵了也一苦到底:你那几个月瓜地辛苦就算白搭了。这或许就是天津卫把有些不知好歹不谙时世的年轻人比喻成“生瓜蛋子”的原因。其特点就是从里到外一身的“青性子味”:在举止上愣头愣恼,无论是小时候“愣头青”还是长大了“青头愣”,都缺规少矩,抬手投足不知所向,家里外头全然不分,师长同辈一视同仁,生人熟人一概不论,到哪儿都如入“无人之境”。自觉:不是“天才”也算“人才”;办事:不是“砸锅”就是“瞎掰”。怨天怨地,就是不怨自己。头回二回,回回如此。说话信马由缰,脑筋全都拧着,天津卫谓“胡了天”是也。
“生瓜蛋子”的形成,既有先天禀性也有家庭环境的原因。其中家长的娇宠溺爱或严惩厉处,更是助长或扭曲了他们的本性。人性在这个世界上或是比一切物性都更复杂难辨的。“生瓜蛋子”比“生铁坯子”还拧,其庶几成熟需要耐性等待—等待他“兴于诗”的读书开窍,“立于礼”的生活担当,“成于乐”的主客通达。而在其不生不熟半生半熟的过程中,天津卫人懂得社会引导和环境培育的必要;往往喜剧地吸吮着它们那股“青性子味儿”。对其在成长过程的神不守舍、忽忽悠悠都认可包容,甚至觉得可爱可喜,而不是讨嫌讨厌。
“生瓜蛋子”如同蒸不熟煮不烂的“夹生饭”,欠火或是过火都需要精心拿捏把握,除去经验的直觉,更应联系各种因由。家庭的温润而外,社会历史文化的原因也很重要。是的,如今我们的不少晚辈,都曾因流行的“阶级斗争”淬火,而“生性”难改甚至会遗传“夹生”几代。号称五千年文化的古国虽有儒、道、释以及诸多民间宗教和文化的熏陶,但未必能深入世俗社会的每一角落。
孔夫子当年有“礼失而求诸野”的明训,认为民间还是深蓄着传统道德的根基,并不承认“生瓜蛋子”只生在荒郊山野,反而发觉唯在那里才更氤氲着深厚的质朴和本真,倒是某些掌权者骄横跋扈的铁拳扭曲着性灵炮制着“夹生”。“文革”中红卫兵的“造反”,就是被那种潮流激发、席卷而致的“生瓜蛋子”脾性的显现。即使在当今的生活中,我们还隐约可见歪脖横肩盛气凌人的“生性子”形象。
是的,“生瓜蛋子”在污风浊气的熏染下再一偏斜,就会升格为混混儿、杂巴地、地痞,就会变成当年鲁迅先生评叙的“天津青皮”—说来也怪,我是天津人但似乎从未听说过这一“美誉”,或许它就是“生瓜蛋子”的同义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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