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生气与杀气论诗,似先见于周钟的《沈君烈遗稿序》。周钟从引沈君烈之妻薄氏悼亡诗“笔锋鉴处杀机深”开始论诗的杀气。薄氏诗文:“君无杀业何至此,静里思量得知之:笔锋鉴处杀机深,七窍血流混沌死。”薄诗说沈承一生并无恶行,何以上天如此待他。细想来可能是他的笔锋所指,过于凌厉,致有如此之结果。沈承科场失意且年未四十而亡之原因,可能是有违自然之道吧。
薄诗引了《庄子·应帝王》中关于凿七窍而混沌死的故事,意在说明人生在世,何必费尽精力,强求功名,强求于身无益。庄子在《应帝王》中编了一个列子见神巫的故事,示人以人生的最高境界,就是心中空无一物,与道为一体。在这个故事之后,有一段论述:“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体尽无穷,而游无朕,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亦虚而已。至人之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心斋坐忘,我既不是我,也就空无依傍,远离祸害。“笔锋鉴处杀机深”,太认真、太劳神了,也就伤身。
周钟则从“笔锋鉴处杀机深”引入诗文论,且将“杀机”引申为“杀气”。薄氏之所谓“杀机”,是指中含伤身之机缘;而周钟所说的“杀气”,则另有含义。他把“杀气”与“生气”相对,论文章之好坏:“自古文章之流派各异,要其能传者,则生气杀气两者而已。”文之传与不传,在其所表现的是“生气”还是“杀气”。
那么,什么是“生气”与“杀气”呢?我国古代的气论中分阴阳。阴阳以气言。阳者,天地之生气,阴者,天地之杀气也。春天氤氲,万物生长,生机蓬勃,是为生气之表现;秋天叶落草枯,万物萧条,是为杀气之表现。由月令而及人事:金主秋,秋气杀,属兵;秋气杀,故行刑在秋季;以月令论礼,《周礼》秋为觐,春为朝;以月令论乐、论医,等等。以生杀之气论文,周钟没有展开内涵与外延的说明,他只是举出生气与杀气的实例:“古之为文,纯以生气用事者,前莫如漆园,后莫如庐陵、眉山之流。其他如屈正则、司马子长之类,皆全以杀机行者也。”何以如此,他没有进一步说明。但从他解释生气与杀气产生的原因中,我们可大致推测生气之文与杀气之文的特点。他说:“盖士负用世之志,有乘得为之时,以恬淡其心胸,则其发而为文也,必舒徐宽厚,往复详赡,而无忤于世。至于纵之以有为之才,又厄之使不得见其用,则忧愁困苦,情与境会,虽欲文之不动于杀,不可得矣。”这是说,生气之文之所以产生,因负用世之志而用得其时,于世无所忤逆,故心境平和,文章也就开阔温厚。以他的这个标准衡量他所举的人,其实是不确的。庄子行文恣肆恢宏,谓其近于往复详赡则可,谓其乘得其时、恬淡心胸则不合事实。庄子有大悲哀于心,故发为无何有之言。称苏轼属于用得其时当然也不确。我们先不管周钟论人之正确与否,不过从中可看出他心目中有生气之文,是指给人以开阔平和心情之文。
而所谓杀气之文,则是不得用于时,穷愁困厄,郁愤不得不发之文。他下面接着便说:“故夫文人不得志于时,小则为贫贱,甚则为刑夭,皆其悲萧激楚,默动于秋冬之气,而不自知者也。”我们或许可以理解:悲凉激愤,此强烈之感情给人以萧杀之感的文章,就是有杀气的文章了。
以生气、杀气论文,从感情格调着眼,亦自接受者之感觉言,主客兼而有之。内涵与外延都较为模糊,不易确指。能否看作我国古文论之一理论范畴,似可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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