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存阳
在中国传统社会中,有一种精神(或品格、风骨)甚为人所称道,尤其在修史脉络中,更成为评判史家优劣的一个重要标准。这种精神(或品格、风骨),即无畏权势地秉笔直书。而以南史、董狐为代表的“良史”形象,经唐代刘知几“才、学、识”之倡导,至清代章学诚遂丰富为“才、学、识、德”,贯穿其间的,显然是对史的实事求是呈现精神。然而,想对史进行实事求是的呈现,则大非易事。故而,“秉笔直书”不唯是肩负史职者书写态度的体现,更是对其胆量、魄力的一种考验。赓续此一思想脉络,南开大学已故教授刘泽华先生(1935年2月17日—2018年5月8日),进而提出了“胆”在历史研究中的重要性和必要性。
早在20世纪80年代,刘泽华先生就曾强调:“认识不仅需要才智,更需要胆识。才智加上无所畏惧的胆识,可以打破被人们信为‘真理’的谬误,把人们带到一个新领域。”进入21世纪,刘先生于2013年接受一次通讯采访中,谈及自己的学术历程时提出:“才、学、识、德,再加一个‘胆’。”为何要再加一个“胆”呢?刘先生解释道:“刘知几提出‘才、学、识’,章实斋加了一个‘德’,我接着再加一个‘胆’。有人可能会说,‘胆识’已包括在‘识’中,再加个‘胆’字画蛇添足。但我认为在框框比较多的情况下,应该把‘胆’突出出来,亦不为过。胆大妄为固不可取,胆小畏缩可能把自己浪费了!”同年5月发表的《再说历史学要关注民族与人类的命运》一文中,刘先生于文章的最后一部分,就“历史工作者承担什么样的社会责任”问题,谈了认为具有共性的三点看法,第二、第三点为“应该作出价值判断”“史家的责任是为人们对自己命运的认识和领悟提供一个参照系”,而第一点则强调了“要对历史求‘真’”,并进而阐发道:“一个‘真’字很不易呀,不仅要有才、学、识、德,还要有‘胆’,‘胆’有时靠生命来作保……”此后,又于2015年发表《史学重在探寻规律探讨命运》一文,再次强调:“探讨规律、命运问题,首先要敢于面对历史的真实……历史研究者的首要之责是求历史之‘真’……求‘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仅要有充分的才、学、识、德,还要敢于面对由于利益纠葛而出现的掩饰、扭曲历史之‘真’现象,因而还要有‘胆’。只有揭示历史之‘真’,才有可能求规律、说命运。”从探讨作为历史认识主体的史家应具备何种能力的演进历程来看,刘泽华先生继刘知几“才、学、识”、章学诚“才、学、识、德”之后而提出的“才、学、识、德、胆”论,可谓又一次大升华,更是一种史学新创见。
如果往溯历史的话,刘泽华先生对“胆”的认识,亦有前贤发为先声,如清初大儒孙奇逢。在与弟子的讲论中,孙先生曾强调:“处事之道,才、识、胆三者缺一不可,然识为甚。胸中不先具达识,则才必不充,而胆亦不坚。”其所谓“处事之道”,显然并非就一般意义上的待人接物而言,而是具有更深层的寓意。尤其值得指出的是,孙先生还就“胆”与修史的关系做了揭示。顺治十六年(1659)六月二十五日,有客对孙先生说:“今日之通志,他日之信史,所关非细,先生何辞之坚也?”孙先生解释道:“论事易,而任事难。此事非才、识、胆兼备者,不能胜也。”可惜的是,此一特识未引起学界关注,于是乎由刘知几之“才、学、识”论遂演进为章学诚之“才、学、识、德”论。不过,孙先生的这一特识并未成为绝响,时隔三百多年后,刘泽华先生所揭示的“才、学、识、德、胆”论,可谓对乡贤孙奇逢先生“胆”论不谋而合的“遥相呼应”。倘若孙奇逢、刘泽华两位先生于另一个世界相逢,当会相视而笑吧。
今年5月8日,是恩师刘泽华先生仙逝三周年的冥寿,谨草此小文,以志对先生的无限缅怀,且以彰先生“胆”论之卓识及其在学术史上的重要意义。(下图为刘泽华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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