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南开新闻网记者 李享 闫瑾
学生记者 张馨予 鲁登宇 袁鹤宁
2024年11月24日,南开大学讲席教授、中华诗教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中央文史研究馆资深馆员叶嘉莹先生与世长辞,享年100岁。
得知叶嘉莹先生逝世的消息,南开大学师生自发来到迦陵学舍。晚风裹挟着寒潮前夜的凉意,摇撼着学舍西侧外墙学生敬种的玉兰花树,手写卡片与束束鲜花在橘色灯光下述说着哀悼。有学生停下自行车,从口袋中轻轻拿出手写的卡片。“来不及准备,这是我的告别。”有人亲笔画下一朵荷花,墨迹尚未干透,悄然蒸发着透明的想念。
南开大学八里台校区逸夫图书馆连夜设立灵堂,学生、老师以及社会各界代表纷纷来到现场悼念。灵堂中央,花圈层层簇拥着叶嘉莹先生的遗像。照片中的叶嘉莹先生面带笑容凝望远方,先生吟诵诗句的声音似乎正在耳畔重响。遗像两旁是由叶嘉莹先生弟子、南开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汪梦川题写的挽联,上书“一老证斯文,从忧患修来,作词中仙、天下士;百年闻至道,守孔颜乐处,是仁者寿、圣之时”。
深深的三鞠躬,寄托着吊唁者的敬重与感激。离别的不舍具象为一封封唁电唁函和一首首挽联挽诗,陪伴在先生身边。冬日的北方,满室花朵皆为叶嘉莹先生盛放。“诗词的女儿,风雅的先生”,就这样逐月而去、踏着花香。
“白昼谈诗夜讲词,诸生与我共成痴”
11月25日晚,天津市地标建筑天津广播电视塔为叶嘉莹先生点亮。在天津的天际线,由光影绘就的诗教长卷于市民的仰望中徐徐翻阅。
就读于美国哈佛大学的张元昕与妹妹及母亲一同飞越一万余公里,从天空的另一端赶往天津。“最后一次跟先生深入交谈,是2018年5月,我们促膝长谈到深夜。最后一次见到先生,是今年7月先生农历百岁华诞之时。那时的先生已疾病在身,但她依然用虚弱的声音教导我们,夸奖我们的学习成果,谁知一别成千古!”先生曾说:“如果我要倒下去,我也要倒在讲台上。”作为先生最年轻的弟子,华裔女孩张元昕曾因叶嘉莹先生诗教精神的感召,13岁被南开大学文学院破格录取,从美国来到南开就读。而今,她已效仿恩师投身教育事业,和家人一起在美国教授华裔家庭中国古典诗词。
南开大学已故教授,我国现代著名的外国文学翻译家、鲁迅研究专家、教育家、诗人李霁野曾被叶嘉莹先生称为“影响我后半生教学生涯的前辈学者”,他的家属发来挽联“诗人风度词人心,传播风骚海外钦。桃李满园齐赞颂,终生难忘绕梁音。”叶先生的入室弟子、中国工程院院士、清华大学教授王玉明写下“九品莲生诗即心身无尘赤子昭寰宇,百年仙去情牵天国学界宗师耀古今”。
中国台湾著名作家、昆曲制作人白先勇在尚未踏上文学创作之路前,常常去抢座位听叶嘉莹先生讲课。听闻先生辞世,他心情复杂,为她一生成就感到圆满,也深感不舍。“叶先生有一种精神的力量,我最怀念的,也最为之感动的,正是她一生推广古诗词的苦行僧精神,以及为推动中国传统文化复兴和传承锲而不舍的精神。”
“白昼谈诗夜讲词,诸生与我共成痴。”叶嘉莹先生用这样的诗句吐露自己对教书的一片丹心。叶嘉莹先生一生当了近80年的老师。既给大学生讲课,也给幼儿园孩子教诗,带中国学生领略诗人的生命心魂,也将诗词之美传播到国外课堂。
叶先生在南开大学授课时,能容纳300人的阶梯教室里总是座无虚席,甚至讲台旁、教室门口、窗边也都是听课的学生。南开大学讲席教授、原常务副校长陈洪和叶嘉莹先生有着密切的交往,他回忆起1979年叶嘉莹初来南开的情景:“当时我还在读研二,那时候为了听叶先生的课,同学们拥进南开的阶梯教室,需要在门外维持秩序,叶先生的课在南开掀起一阵清风。”有一次讲座,他看到叶嘉莹已经讲了两个多小时,就递了一个条子,希望她休息一下,但她还是继续讲了下去。熟悉叶嘉莹先生的人都知道,先生从教一生永远站着讲课。
数十年教学生涯中,叶嘉莹先生培养了大批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人才。她几乎捐献了个人的全部财产,设立了“叶氏驼庵奖学金”“永言学术基金”“迦陵基金”,以推动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与传承发展事业。荣获叶氏驼庵奖学金一等奖的赵可欣同学曾到甘肃支教一年,她使用奖学金为学生购买诗词讲解的书籍、定制诗词书签和卡片,帮助学生记忆和理解。河南盲童徐铭泽,通过认真聆听学习叶嘉莹先生著作《给孩子的古诗词》,在黑暗中点燃了人生的光。
“叶嘉莹先生给南开大学植入了一颗诗词的‘种子’,这是我们弥足珍贵的财富。”南开大学文学院副院长卢桢说,“叶先生已经身体力行为我们践行了如何传承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我们后辈学人和青年学子将继续以叶先生为榜样,指引自己的学术道路和人生方向,努力将叶先生的师者风范和诗教精神代代传承。”
“遗音沧海如能会,便是千秋共此时”
“叶先生一生致力于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与传播,其学术成就斐然,著作等身,不仅为国内外学界所推崇,更在广大民众心中树立了不可磨灭的形象。她对中华传统文化的深刻理解和独到见解,使无数人得以领略到诗词之美,感受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叶先生以其深厚的学养和高尚的人格,成为连接古今、沟通中外的文化使者。”中央广播电视总台《中国诗词大会》节目组在唁电中这样写道。
叶嘉莹先生的保健医生,中国工程院院士、天津中医药大学名誉校长张伯礼也是诗词爱好者,曾获叶嘉莹先生赠诗的他不胜悲恸赴灵堂吊唁,写下诗文“唯叹弱躯多羸疾,撑起诗坛传承新。胡杨不朽三千年,迦陵学派有后人。”中国科学院院士、西湖大学校长施一公在唁函中说:“她生于战火离乱,经历诸多苦难,却始终保持温暖明亮的人生底色,不计个人悲喜得失,将目光投向更远大,用诗词渡己亦渡人,无私真诚地关怀、悲悯着这个世界。她走过动荡漂泊的岁月,转蓬万里依然情牵故土,以中华文化为根,以家国情怀为脉,汲取西方理论注入传统诗教,别有开发、自成建树,将中国古典之美传扬海内外,用躬身报国的行动完成人生的意义。”
在刚刚举行的第二届全国“悦读中国”国际学生讲中国故事邀请赛中,南开大学印度尼西亚留学生曹秋慧以“中国诗词”为题,讲述了叶嘉莹先生传承中华诗教精神的人生历程,荣获大赛特等奖第一名。她说:“‘结缘卅载在南开,为有荷花唤我来’, 学习中文这么久,我第一次领悟到汉语的另一种美,叶先生用她那如诗般的语言,将中华诗词的深奥以平易近人的方式讲解出来,激发了我对诗词的兴趣。我想将这份美好传递给世界各地的朋友。”
为了让更多人有机会重温叶嘉莹先生传递的诗词精神,领悟诗词之美,11月27日,南开大学在抖音发布10门叶嘉莹的诗词讲座与公开课视频,一天的时间,已有超4600万人线上观看。“我似乎从未见过她,但我又确实见过她无数次。”“百年坎坷,笃学会中西,‘弱德’持守只为斯文有传,痛哉先生今老去;一世行吟,精诚动天地,兴感纵横曾教从者如流,悲夫‘野马’再难回。”网友们自发留言,用文字与诗词送别叶嘉莹先生。
“莲实有心应不死,人生易老梦偏痴”
“叶先生走的时候,是平静的、没有疼痛的,因为她有信念。我们每次去医院看望叶先生,她问得最多的是:身边又有好学生了吗?最近学生们又写出什么好诗了吗?虽然在医院里,但她关心关注的总是这些学生的问题、诗词怎么传承的问题。”南开大学中华诗教与古典文化研究所副所长张静一直在医院守护着叶嘉莹先生走完人生的最后阶段。
叶嘉莹先生在读博士生、南开大学文学院教师闫晓铮起初学习物理专业,在听过叶嘉莹先生的一场讲座后,燃起对中国古典诗词执着的热爱,努力跨专业考研至叶先生门下。“我入学时,叶先生已经住院了,但每次去医院探望,叶先生都会问我想要读什么书、有什么问题就跟她讨论,希望我能够完成学业。”
“90多岁的先生,白天在西南村普通房子里工作,每周还要来迦陵学舍整理材料,中午只是简单地热一下阿姨准备的午饭,几颗饺子和一点点汤。”闫晓铮回忆道。节俭朴素一直是先生的生活风格,但面对文化传承,她又是那么慷慨无私。
学生杨石曾在文章中回忆叶嘉莹先生理发的情景。“先生右手拿剪刀,左手拢着头发招呼我说‘你先坐一下,我把头发理完’。说着,先生对着镜子一剪子一剪子地理发。我看先生理发的样子,调皮地想到先生讲过温庭筠的句子‘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很快,先生收拾利落,在我对面坐下。先生告诉我,她平时大多是自己理发,去理发店太浪费时间。”
“虽然叶先生一辈子献给了诗词文化、诗词教育,其实她的兴趣是很广泛的。她和朋友聊天,文化、历史、政治、经济都会涉及。我想,她的知识面、她对世界的了解、观察,其实也是她能做好研究,写好诗词的一个很重要的背景。”在陈洪眼中,叶先生还是一个很有情趣和童心的人。当先生她得知陈洪和自己同样属鼠后,当时正好临近鼠年,她便召集陈洪和她三个属鼠的学生前来,都换上红衣服,拍了一张“五鼠”的照片。
叶嘉莹先生的百年人生,有很多厄困的时刻。她经历了去国怀乡、中年丧女的苦痛,也曾辗转海外,最终回归故乡。她一生与荷花结缘,又如荷花与时舒卷,即便凋零羸弱,也从不向寒风屈服让脊梁被折弯。
“柔蚕老去应无憾,要见天孙织锦成”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文学纪录片《掬月在手》留下了叶嘉莹先生90多岁时珍贵的生命片段。在影片的最后一帧,白茫茫的雪地上,一行鸟爪印模糊而清晰,象征了叶先生“雪泥鸿爪”的一生。她在风雪中跋涉,将诗词的种子撒播在每一片土地。
雪后初霁,通透晴朗。迦陵学舍院内,工作人员依旧将学舍打扫得一尘不染。历经降雨与初冬的首场降雪,南开园迎来了灿烂千阳,就如同叶嘉莹先生摆渡过人生的斜风冷雨,笑容依旧安详。
薄暮的橙阳落入马蹄湖中央,为残荷镀上了一层红色的光芒。数月过后,曾陪伴叶嘉莹先生漫步时光的马蹄湖畔,又将如约盼来满池荷花盛放。叶嘉莹先生在全世界种下的诗词教育的种子,仍将不断落地生根、开花结果。
在美国举办的中国诗词朗诵大赛中,张元昕看到了各色皮肤的学生身着传统服饰高声朗诵中国古典诗词。在乡土深处,南开大学“诗话中国”宣讲团团长、文学院2021级本科生郑光选为当地乡村的孩子们进行诗词启蒙。
在“学习强国”平台,“迦陵杯”中华诗教大会——古典诗词讲解短视频征集活动正在展映。在短视频平台,叶嘉莹先生的讲述让擅长滑动的指尖为之停驻。
在南开大学,叶嘉莹先生留下的大量一手音频和学术文献资料将被珍藏整理,叶氏解释学研究范式不断延续。而受叶嘉莹先生精神感召而启动的“南开廿四节气”系列视频仍在紧张地拍摄制作之中,越来越多的人爱上中国古典诗词之美。
叶嘉莹先生曾有两个朴素愿望。90岁生日时她说:“如果人有来生,我就还做一个教师,仍然要教古典诗词。”95岁时她又提起另一个愿望:“在有生之年把即将失传的吟诵留给后学者。”她以弱德之美,行勇者之道,她带着诗词而来,却不会带着诗词离去。“愿以余年,护得中华诗脉长存。”她用生命书写下这句誓言的深沉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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