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4日下午,叶嘉莹先生在天津辞世,享年100岁。先生走得很安详。
从2004年11月至2016年,我一直在先生南开大学西南村的寓所中旁听研究生课程,直到先生停止在家中授课。2004年,先生已八十高龄,仍坚持于每周一、三、五的晚上上课,这三次课一次讲诗,一次讲词,一次交流读书心得兼指导论文,诗与词讲哪一家,由当年新入学的研究生根据个人喜好或研究方向选定,师兄师姐“陪读”,上课的时间是19点30分,下课的时间不固定,看大家的兴致,每次总要到23点以后。学生下课后,先生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比如自己的研究、看学生的论文、回复邮件以及各种杂事,每天要到凌晨两点之后才休息。可能有人会问,先生为什么不在白天做这些事情呢?这样问的人应该不知道全国乃至世界有多少人想认识先生、采访先生。
大约十多年前的一个上午,我去先生家,先生正在接受一家媒体采访,采访还没有结束,电话、门铃又响起来。先生对我说:“他们觉得我一个老太婆一天到晚在家里什么事情都不做……每个来找我的人都劝我好好休息,但大家都有很多事情找我。”先生真的是非常忙碌,这种忙碌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正因为如此,她非常珍惜时间,直至将近百岁之时,仍不懈怠。
先生九十寿辰之时,我曾经写过一篇祝寿的文章,题为《九畹滋兰,不尽芳菲愿——写在叶嘉莹先生九秩大庆之际》,这篇文章最初的主标题是《以诗编岁月 将寿补蹉跎》,化用了唐人刘禹锡的诗句“以闲为自在,将寿补蹉跎”,先生看过这篇文章后笑着对我说:“小宋的文章写得不错,但我觉得这个题目不大妥当,说实在的,我还真的是没有蹉跎过。”我当时非常惭愧。
熟悉叶先生的人,都会被她的勤奋所折服,她的诸多经历,媒体多有披露,在此不赘言,我仅以先生在家中给研究生上课为例。她在八九十岁之时,仍坚持每周给研究生上三次课,有时周六还要加课(多年前,徐健顺老师曾经来找叶先生录制诸体诗吟诵,便是用周六的时间,有时是上午半天,有时是全天),先生如此努力地、不计报酬地工作,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传诗”。
中国有着数千年“诗教”的传统,古代优秀的诗歌作品中无不蕴含着诗人的品格、襟抱和修养。可以说,“诗教”是中华民族文化的精髓。“诗教”还不只是《礼记》中所讲的“温柔敦厚”,更是孔子所说的“兴、观、群、怨”,诗对于政治、社会、文化、人生所产生的作用和影响是非常大的。叶先生以传承中华古典诗词中感发的生命为其一生的志意。先生平生从未有过在作诗、做学问上与他人争奇斗胜、一较短长之心,她从大学毕业直至90多岁,近80年间矢志不渝、乐此不疲,且心甘情愿付出其终生精力的一件事情,就是教书,先生志在传承而不在获得个人成就。先生曾经说过,她平生有两件事情,觉得做得非常有意义:一件是她四海漂泊的数十年间,始终把她听顾随先生讲课时所记录下来的十册笔记带在身边,最终将其印行出版,泽及后学;另外一件事情便是把戴君仁先生吟诵的录音保留了下来,供对此有兴趣的年轻人学习。中国古代的诗人历来有吟诵的传统,《周礼》的《春官》中即有大司乐“以乐语教国子兴、道、讽、诵、言、语”的记载,杜甫有“新诗改罢自长吟”(《解闷十二首》其七)的诗句,可见,古人认为吟诵非常重要。戴君仁先生的吟诵是非常正统的,没有一点矫揉造作,而且是用普通话吟诵,所以是很有学习、借鉴价值的。叶先生晚年一直在推广传统吟诵。
叶先生的系列著作在中国大陆首次结集出版是在1997年,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了十卷本的《迦陵文集》。面世后,对于喜爱中华古典诗词的朋友来说,真的是有耳目一新之感。
中国传统词论著作很多,王国维的《人间词话》称得上是“里程碑”式的作品。“境界说”是王国维词学批评的核心理论:“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又如,清代词论家周济所作《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中称“读其篇者,临渊窥鱼,意为鲂鲤,中宵惊电,罔识东西”。王国维、周济对于词皆有其独特的体会,而且也确实看出了其中的微旨,但囿于中国传统论词的方式,都没能将其中的微旨说明白。叶先生如果依然沿用中国传统的词论加以解说,仍然不易讲清楚。这应该是叶先生引用西方文论解说一部分小词的原因之一吧。
叶先生一生东奔西走,历经忧患而矢志不渝,为发扬诗教而不辞辛劳,取得了惊人的成就,也完成了文化传承的重任。
先生去世当晚,我拟了一幅挽联,抄录于此,以为文章之结语:
噩信飞来,报先生去也,检点遗编,大勋尤在传诗,掩卷空余两眼泪;
雄谈在耳,使弟子听之,追惟往事,私淑复兼亲炙,酬恩只有数行文。
甲辰小雪后三日书于沽上思悲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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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丛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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