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①叶嘉莹先生在南开大学的寓所中接受采访

图②叶嘉莹先生手迹

图③《晏殊词集晏几道词集》

图④叶嘉莹先生与本文整理者合影

　　这一次要讲的是晏殊的词。晏殊的词有一个特色，就是在“情”中有“思”的境界。他是一个理性的词人，像一面平湖，虽然有内心的感动，但他有一种持守，有一个立足点，与外在环境影响的关系不是很大。

　　一

　　一般说起来，诗与词在意境上有相似、相通之处，也有相反、不同的地方。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曾说，词“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他说，词能言诗之所不能言，可以表达出诗所难以传达的情绪，但有的时候也不能表达诗所能传达的情意。换句话说，诗有诗的意境，词有词的意境，有的时候诗能表达的，不一定能在词里表达出来；同样的，有时在词里所能表达的，不一定在诗里能表达出来。比较而言，是“诗之境阔，词之言长”，诗里所写的内容、意境更为广阔、更为博大，而词所能传达的意思是“言长”，就是说有余味，耐人寻思。为什么诗与词在意境和表达方面会形成这样的差别呢？我以为，既有形式上的原因，也有写作时语言、环境、背景的原因。

　　我们先说形式上的原因，如果以词跟诗相比，特别是与五言古诗相比，二者之间便有很大的不同，像杜甫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北征》这样的长篇五言古诗，它所叙述的内容博大、质朴，这种风格和意境，在词中是没法传达的，因为词在性质上本是配乐歌唱的歌词，它有音乐曲调上的限制，从来就不能写出像《北征》《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这样长篇巨制、波澜壮阔的作品。另外，在形式的字句和音律方面也有不同，诗一般流行的是五言和七言的句式，通篇都是五言或七言，字数是整齐的，押韵的形式都是隔句押韵，形式固定。而词的句式则长短不齐，每句停顿的节奏不尽相同。一般说起来，诗的停顿，五言诗常是二三或是二二一的节奏，七言诗常是四三或二二三的节奏。可是在词里，不仅是词句的字数长短不齐，而且在停顿节奏方面也有很多不整齐的变化，就算是五字或七字一句的，其停顿有时也不同于五言诗或七言诗的停顿，五字的句子会有一四的停顿或三二的停顿，七字的句子会有三四的或三二二的停顿。当然，词里面也会有与诗相同的停顿。

　　不同的停顿方式有各自的名称，凡最后停顿的音节是单数的，我们把这样的句式称之为单式；最后停顿的音节是双数的，则称这样的句式为双式。唐五代北宋词的句法和诗还比较相近，而后来长调出现，句式就有更多的变化了。一般来讲，如果一个词牌里单式的句子较多，这个调子就比较轻快流利，倘若又是押平声韵的则更是如此。而双式句子较多，这个调子传达的感情则比较曲折、委婉、含蓄。我们这样一对比便可以知道，词的句法变化多，从而增加了词的委婉曲折的意境。这当然是最简单的说明。

　　可能有人要问，不仅是词里才有不整齐的句子呀，诗里面也有杂言的形式，也有不整齐的句式。如汉乐府诗：“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上邪》）同词一样，也是长短不等的句式呀。有人还会问，汉乐府和词一样都是可以配乐歌唱的，两者相似，其间有没有什么密切的关系呢？我以为，乐府诗是先有歌词后配乐曲，而词则是先有曲调而后按照曲调填写歌词，乐府的长短句是完全自由的，而词则是完全不自由的，二者虽然外表形式很相似，而完全自由写作的乐府诗和按曲调填写的歌词是有很大区别的，而且所配的音乐也是不同的。可能还有人说，南北朝的时候有的歌曲，如梁武帝的《江南弄》以及沈约的《江南弄》也是有了曲调然后配歌词的呀。其实，当时的配乐和词的配乐也是不同的，词所配的曲不是以前的乐府诗所配的乐曲，而是隋唐间出现的一种新乐曲。当时流行的有三种乐曲，一种是中原地区一直流传下来的“雅乐”，一种是南北朝以来的所谓“清乐”，还有一种是隋唐间出现的新的乐曲——“燕乐”，是西域音乐和中原音乐相融合而形成的一种新乐。本来隋唐时期民间就有这种乐曲流行，清光绪年间在敦煌发现的曲子词就可以证明它在当时是非常流行的。然而这些曲子词是晚清时才发现的，虽幸而保留下来但过去很久却并不为人们所知，而流传下来的最早的词集则是《花间集》。《花间集》是五代后蜀的赵崇祚所编。由于敦煌曲子词这种民间词曲没有很好的以文字形式流传下来，所以《花间集》对以后词这一文学体式的风格形式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尤其应该引起大家注意的是《花间集》编选的目的，所搜集的是什么性质的词，这对后世同样有很深远的影响。《花间集》编纂的目的，在欧阳炯为它写的序中曾有所提及，原来这本集子中所收的乃是当时诗人文士为流行歌曲所写的曲子词，是配乐歌唱的歌词。五代时的文人诗客喜欢当时乐曲清新的调子，但又觉得其曲词不够典雅，所以他们便自己着手写作，故而《花间集》的编者说他们的作品是“诗客曲子词”，是文人、诗人、士大夫为新兴的歌曲填写的歌词，有别于民间的曲子词。国内后来所称述的具有诗所不能传达的深远幽微的意境的词，正是由这样一些词所演变而来的。

　　二

　　好，我们现在来看晏殊的一首小词《浣溪沙》，这是一首很好的词：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我们讲每一位词人的时候，常常说不同的词人风格不同，所以大家欣赏他们的作品的时候，一定要通过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方式去欣赏。我们不能够用温庭筠作品的妙处来要求李后主，这完全不合格；同样，如果你用要求李后主的标准来要求温庭筠，也完全不合格。所以我们讲每一位诗人和词人的时候，是按照他们各自的妙处来讲的。而这些妙处之中，我曾经说过，冯延巳的妙处是难以解说的，因为冯延巳所要写的是一种感情的境界，而不是很具体的一个感情的事件，所以你要从他所用文字中表现出的那种最微妙的感受去体会。冯延巳说：“波摇梅蕊当心白，风入罗衣贴体寒。”（《抛球乐》） “风入罗衣”的“入”字，“贴体寒”的“贴”字，“波摇梅蕊当心白”的 “波摇”两个字、“当心”两个字，这些字中很细微地传达了一种感情的境界，而不是一个具体的感情的事件。所以，冯延巳的词是很难讲的。我实在要说，晏殊的词也是很难讲的。因为他所要表现的是“情”中有“思”，你完全讲他的思想是不对的，你完全讲他的感情也不对。你一定要看到他感情中的那种思致。所谓“思致”，就是我们常常说的一种意致、情致，“致”是一种思想或者感情的活动的姿态。

　　这首词实在是很妙的一首词。“一曲新词酒一杯”，第一句就写得很好。我常常说诗词是重视感发的力量的。很多人认为词是比较难讲的，因为诗常常有一个主题，像杜甫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它有一个主题，有一个明显的题目在那里。而且有的时候诗有历史的背景，用很多的典故，像我们讲刘禹锡的诗之类的，有很多可讲的地方。词是很难讲的，因为词更偏重于纯粹的感发，更偏重于感受。比如李后主的词“林花谢了春红”（《相见欢》），这个你怎么讲？“林花谢了春红”就是“林花谢了春红”嘛！“一曲新词酒一杯”就是“一曲新词酒一杯”嘛！所以很多人觉得讲词没有下手之处。

　　词跟诗不同，当然，诗也是注重感发的，可是词比诗更注重感发，而且词的感觉应该是更纤细、更细致、更婉转的。我们一定要体会“一曲新词酒一杯”里边的感情。说到这里，我想到欧阳修老年的时候曾经写过一首词，他说：“鬓华虽改心无改，试把金觥。旧曲重听，犹似当年醉里声。”（《采桑子》）欧阳修说的是“旧曲”，晏殊说的是“一曲新词”；欧阳修说的是“把金觥”，晏殊说的是“酒一杯”。欧阳修说，我手里拿着酒杯，耳朵里听着旧曲。他前边说“鬓华虽改”，是说自己的头发虽然都白了，可是内心的那种感发的、那种感动的感情还没有死去，“鬓华虽改心无改”。他说我听到的曲子是旧的，“试把金觥”的沉醉的生活也是旧的，“犹似当年醉里声”。可是当他拿着酒杯，当他听着曲子的时候，这里边有多少令人动容的感情，所以欧阳修的“试把金觥”“旧曲重听”，和晏殊的“一曲新词酒一杯”，都是写饮酒听歌时的那种感动。

　　曹操不是写过一首《短歌行》吗？他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可见，当人对酒当歌的时候自然就会有一种感动，像冯正中的词， “酒罢歌余兴未阑，小桥流（编者注：‘流’字在叶先生著作中多次使用）水共盘桓”（《抛球乐》），他不是也写了酒吗？“酒罢歌余兴未阑”呀，可见当听歌饮酒的时候，他内心之中就自然有一种感动。虽然他什么都没有说，但你一定要体会到这一点。晏殊其实也没有说什么，可是“一曲新词酒一杯”这一句，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开端。因为所有的听歌饮酒的那种感慨都在这第一句里边了。后边的很多话也都是从这第一句引起来的，你一定要体会到这一点。“一曲新词酒一杯”，这一句引起了下边的所有的感动。他接下来说“去年天气旧亭台”，这就是欧阳修所说的“试把金觥。旧曲重听，犹似当年醉里声”。

　　三

　　我们常常说诗词注重感发，除了每一句的感发以外，我们还要注意到句与句之间的互相生发、互相影响。“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去年的这种天气是什么天气呢？他后面说，“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是暮春的天气。年年不是都有这样的天气吗？这就是“去年天气”。今年饮酒的地方，仍然是旧日的亭台。李后主说，“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虞美人》），他所说的是什么都改变了。可是晏殊所写的是天气，是去年的天气，亭台也是去年的亭台。他并不是像李后主所说的，“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浪淘沙》），虽然“雕栏玉砌应犹在”，但都已经不属于“我”了。李清照写过两句词，她说，“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南歌子》）。其实这里面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你要比较地看，有时要看他们所写的相同处，有时要看他们所写的不同处。李后主说的“春花秋月何时了”，我们不是说它是不变的、是永恒的吗？“往事知多少”，那往事是消逝的往事，不是不再回来了吗？晏殊这首词开头的两句写的同样是这种感情，可是你要看他后面写的是什么，（其实）跟李后主完全不同。“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他说，天气像去年一样，亭台也像去年一样，这正是那不变的一面。而他特别要提出来去年的天气、旧亭台，正是因为他今年的心情跟去年的心情不同了，今年的眼前的人物跟去年的眼前的人物不同了。一个理性的词人跟一个纯情的词人对于这种无常的跟这个永恒的对比之下所产生的反应是不同的。

　　“一曲新词酒一杯”本来是非常简单的一句话，而且这里边完全没有表示任何的感情，但诗词里边最重要的是（可以）表现出一种感发的作用，怎么样表现这个感发的作用呢？当然，有很多种不同的情况。天下凡是创作的东西，凡是文学的艺术的创作，每一个创作都是一个新鲜的个体。艺术所谓创作者，就是因为世界上、宇宙之间没有第二篇这样的东西，以前不曾有过，以后也不应该再有，没有模仿，没有因袭。所以严格地说起来，每一件艺术品都有不同的因素造成它的感发的作用。没有一个死板的方法，说一定这样才有感发作用，天下没有这样的艺术，没有这样的文学。所以说到感发的作用，当然变化是很多的，像韦庄，他说“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菩萨蛮》），他的那种感动你的力量完全是从他叙述的口吻里边感发你的。可是像晏殊这一句词“一曲新词酒一杯”，没有在叙述的口吻中带出来这种感动的字样。所以，有的时候这个感发是本句里边就带着感发，有的时候这个感发的作用是要在这个艺术品的整体之间，在每一句跟每一句之间，是从互相的生发而引动出来的。晏殊的这首词就是后一种情形。

　　晏殊这首词是以无常跟永恒对比，他说“去年天气旧亭台”，所表示的是长存永在的。每一年都有春天回来，去年有春天，今年还有春天，所以是“去年天气”。他说，自己当年看见的是这样的亭台，现在看见的还是这个亭台，这个亭台的风景没有改变，天气也没有改变，风景景物也没有改变，这是不变的，长存永在。长存永在只是相对而言，只是相对于那些短暂而言的。当然，严格说起来，很多东西是在没有改变之中有改变，“夕阳西下几时回”，西去的、向西方落下去的斜阳，今天消失了以后，它什么时候再回来？“几时回”者，是说永远也不会回来了。而且今天的太阳消失了以后，尽管明天它从东方再升起，但它不是今天的太阳了。今天这个消失的太阳是永远不会再回来的。所以此处是两个鲜明的对比。

　　四

　　“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是宇宙之中的一种现象。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也是宇宙之间的现象。李后主的《虞美人》结尾说“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是一种短暂的悲慨。可是晏殊不是，他下半首说，“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你要注意到他们的不同。晏殊说的“去年天气旧亭台”，是不变的； “夕阳西下几时回”，是变的。李后主的转折：“春花秋月何时了”，是不变的；“往事知多少”，是变的；“小楼昨夜又东风”，是不变的；“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是变的；“雕栏玉砌应犹在”，是不变的；“只是朱颜改”，是变的。他最后结到变的那一点上。然后他说，“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晏殊不是这样的，他的开头没有表现感情，“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是扬起来跟抑下去的对比。 “一曲新词酒一杯”，有一种今昔的无常的悲慨。晏殊是一个理性的词人，你看他下半首的承接，他说“无可奈何花落去”，是先抑下去，然后“似曾相识燕归来”，再扬起来。这就完全不同了，就把整首词的情调完全转变过来了。他是有一种反省，有一种觉悟的。李后主则是完全沉浸在他个人感情所体验的无常的悲慨之中了。晏殊说，宇宙之中就是有这样的循环，这是非常妙的。我这样讲已经是很笨的讲法了，我是完全把这首词化成一种思想性来说晏殊对于人生的观点和看法，可是晏殊不是的。晏殊是一种感受，一种反省和觉悟。所以他说“无可奈何花落去”，这是悲哀的，这是改变的，对于这种改变的、消逝的东西是无可奈何的，下边这一句接得非常好，“似曾相识燕归来”。有改变的，有消逝的东西，也有不改变的，能够再回来的东西，中间是一个循环。晏殊是在宇宙的这种变与不变的对比之中，有一种反省和觉悟，有一种达观的看法，有一种“达者”的觉悟，是说通古今而观之。

　　五

　　天下就是有这种不同性格的人。李后主遭遇了不幸，他马上就消沉下去了，一直沉浸在不幸之中。晏殊也看到了无常的悲慨，可是在无常的悲慨之中，他还能把这种悲慨再扬起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小园香径独徘徊”这一句，你单独地看很无聊，但是加上前面的两句就不同了，燕子每一年在这个屋檐下做巢，今年燕子又回来了，回到旧巢上，它们还是去年的燕子，所以他说“似曾相识”，是旧日的燕子又回来了。他有这种通达的体悟之后，“小园香径独徘徊”这七个字，也没有明白地说出来他的悲哀和欢喜，可是写得非常好。因为这七个字里边有他的体会和觉悟。他所看到的“去年天气旧亭台”和“无可奈何花落去”，都是这个小园里面的。他就在这个小园之中由大自然的这些现象看出来这么多的东西，有这么多的感受。所以，我说他是很理性的，有他理性上的一种反省和觉悟。“独徘徊”是非常妙的三个字，就是一个人，所以他说“独”。我觉得，一个人应该能够忍受、耐住孤独和寂寞。孤独和寂寞对于一个人来说不是不好的，而是好的。凡是你真正好的思想，你的一切的品格、思想、见解，常常是在你独自的思索之中才能够体会出来的。晏殊就是在他这种种的感受、反省、觉悟之中，说自己“小园香径独徘徊”。“徘徊”是走来走去的样子，他在这里看到了“无可奈何花落去”，也看到了“似曾相识燕归来”。所以当他“小园香径独徘徊”的时候，有了理性上的反省和觉悟。

　　所以，我说晏殊是一个理性的词人，当然，理性也有很多种，他是属于思想性的一种理性。可是世俗上所说的那些理性是什么理性？那些是最狭窄的、最卑鄙的、最自私的只会在人我之间计较和算计的，那是最卑下的理性。真正的理性是一种思想性的理性。理性的诗人的感情透过一种理性的观照，通过观察，能够通达、透明起来。这是很难讲的一件事情，可是这实在是晏殊词的一个特色。所以你看他这首词所写的，不是像李后主那样沉下去不起来，他所写的，是一种透过理性之后的感情。

　　审核人:闫瑾

编辑：南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