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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日报:师者,仁心──纪念来新夏先生诞辰100周年
来源: 天津日报2023年6月29日12版发稿时间:2023-08-30 15:30

寇德印 题图 张宇尘

来新夏先生

三易教室

  1978年,来新夏先生56岁,在经历十八年的波折后,重登讲台。

  当年,南开大学历史系是中国史学研究重镇,在郑天挺、雷海宗等先生培育下,百花盛开,无论中国史研究,还是世界史研究,均有丰硕成果,但在“目录学”方面,仍属薄弱,可以讲授此课者,尚属寥寥。来新夏先生正补此缺,开设史籍目录学课程。

  第一节课,令人印象深刻。据南开历史系1975级中国史的一位学生回忆,当上课铃声响起,健步而来一位长者,身材修长,穿一双黑色皮鞋,着一套蓝色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额宽目邃,戴一副黄框圆形眼镜,文质彬彬,活脱脱的一副旧时先生模样,他就是来新夏。

  自我介绍完毕,开始授课,来先生手持几张卡片,口若悬河。他的语速较快,但毫无卡顿,而且逻辑谨严,一环扣之一环,他边讲边写板书,竖写横移,字体遒劲。学生们被震住了,侧耳细听,根本听不懂。当年,那些大学生基本是工农兵学员,基础不牢,什么版本、校雠、书目等,讲些什么呢?只觉得有意思,即使如坠云雾,但也并不妨碍精彩,学生们个个聚精会神。最妙的是,来先生讲完,将手中粉笔一抛,却能不偏不斜,稳稳落入粉笔盒中,潇洒啊!

  授课地点在主楼的224教室,能容纳五十多人,却渐渐挤进更多人来,后来竟然要占座。无奈,只好把后门打开,听课者自带凳子,坐在走廊上听讲。由于爆满,只好调整教室,换至主楼328室,能容纳八九十人,但还是不行,不仅有历史系的学生,中文系等其他文科专业学生也来听。于是再换,换至主楼二楼阶梯教室,可容纳三百人,还是坐满了,天津图书馆、天津社科院等单位,因为距离南开大学较近,也有不少人赶来听讲。

  课毕,考核,来先生的考试别具一格。学生不用答题,只要把随堂笔记交上来,由他审阅即可,或者主动找他交流,谈论收获与感想,也可据此给出成绩。有一位同学名叫罗武松,贵州人,在上交的随堂笔记后面写了一封长信,满篇都是对来先生的赞美之言。他说,上大学以来,从没有听过这么精彩的课,从没有看到过这么有学问的老师!

  来新夏先生特别珍视这个评价。当年,在风光时候,会有很多赞美,但他并不在意,教书无论好坏,学问不讲高低,尽心力而已。此时不同以往,自己被赋闲多年,历史问题仍没有结论,在这种情况下,仍有学生褒奖,出于真情实感,来先生特别在意。

  来新夏十八年后的复课,三换教室,在南开园内传为美谈。

教学相长

  1975级中国史专业学生莫声铨,很细心地保留了当年“史籍目录学”的教学大纲以及随堂笔记。教学大纲为来新夏先生所撰,在开课时发放,以助学生理解讲授的内容与学科逻辑,课堂笔记是莫声铨所记录,反映了当年的教学过程。

  教学大纲1700余字,课堂笔记23000余字,将二者参照互阅,似可解来先生当年的授课思路与教学方法。先生讲课的时候,基本不看教材,奥秘就在这里,他仅手持类似大纲的资料卡片,内容却全部印在脑海里,随堂而论,讲授丰富。

  教学大纲是提要,具有提纲挈领的作用。但是,通过比较发现,大纲和笔记的章节并不完全相同,例如“绪论”部分的第四条,在大纲中,题作“参考书目”,而笔记则作“学习方法”。来先生在“学习方法”项下又具体分列三个方面,即掌握基本情况、学会基本方法、阅读基本名著。讲授的内容明显比原来计划讲的内容有所扩大。这就证明,来先生的讲授,虽然依照大纲,但并不拘泥,是随着教学的展开而不断丰富。

  来新夏先生讲授史籍目录学有几个突出特点:极强的逻辑性、目标性、方法性、学术性。仔细阅读莫声铨的笔记就会发现,来先生对讲授的内容进行了大量考辨,包括许多综合性的分析与评价,做出了许多创新性的发现等。例如,来先生对目录学源流、功用以及是否可以成为专学的论证,都体现了上述特点。

  事实上,来先生授课,从来都是与自己的科研相结合。莫声铨笔记中绝大部分内容,在来先生所著的《目录学浅说》《古籍整理散论》等作品中,都可以看到相似内容,足见他是在教学过程中研究,又在研究过程中指导教学,这是另外的一种教学相长。这种做法,不但提高了所授课程的学术性,也成就了来先生多部学术作品。

  来先生授课,最核心的一点是责任心。作为一名教师,刚刚从挫折中爬将起来,被曾经教过的学生侮辱与折磨过,但他并没有将怨气迁怒于后来者,依旧那样地热爱教书与育人的事业,并且希望自己的学生能够“青出于蓝”,可以在学术上超越自己。课程结束,来先生对莫声铨的笔记做出如下评语:这本笔记记得不错,能抓住要点,条理清楚,文字通顺,字迹流利,希望能继续钻研。如有时间,愿和你再面谈一次。

  寥寥数语,却见师者仁心。

  作为一名教师,广泛备课,认真讲授,批改作业,然后评定分数,似乎本职工作已经圆满,但是来先生却不肯停步于此。他的教学不仅仅是为完成工作,而是育德、育人。所以,他希望能够和自己的学生们多多交流,当面提点,这已经是教学以外的内容,是先生师德的体现。

十六字箴言

  来新夏先生一生,除了读书、写书之外,就是教学。他是如何看待教师这个职业的呢?他在接受《学习博览》记者采访时,曾作如下表述:一个人一生中会遇到许多老师,他们以毕生的精力教学生知识与做人之道,为自己的学生奠定一生事业的基础,给予深远的影响。过去把老师排在“天地君亲师”之列,说明在给自己生命的父母之外,就是为我们开通事业通衢的老师,所以学生有自称“受业”的说法。有的老师甚至成为自己一生事业的依傍,使你终身难忘。

  培养过来先生的名师有许多,如陈垣、范文澜、余嘉锡、启功、张星烺、柴德赓、谢国捷等等,来先生对他们终生不忘。他在感恩自己恩师的同时,也努力做好别人的老师。任教期间,来新夏先生教过多门课程,如“中国近代史”“中国历史文选”“中国通史”“史籍目录学”“古典目录学”“历史档案学”“鸦片战争史专题”“中国图书事业史”“北洋军阀史专题”等。

  授课水平如何?很多人因为听了来先生的一次讲座,改变了一生。例如,刘小军先生当年在湘潭大学图书情报专业学习,听了来先生的一次讲座,备受鼓舞,矢志报考南开,终成所愿,后任天津商业大学经济学院院长;再如南开大学图书馆副馆长穆祥望,原是学习哲学专业,也因听了一次来先生的讲座,从而决定转学图书馆学。关于那次讲座,穆祥望在《来先生改变了我的一生》中,有如下一段描述:(来新夏先生)没有讲稿但条理非常清晰,观点鲜明,逻辑缜密,问题分析和阐述丝丝入扣,可谓是高屋建瓴且深入浅出。他口才很好,妙语连珠,都是道理的讲述和历史的脉络,耐人寻味,学生们听得入了迷。两个小时的讲座,场内鸦雀无声。

  来先生的授课如此吸引学生,奥秘究竟在哪里?分析来新夏先生的教育教学水平,应该从他日常教学过程中的基本环节述起。来先生教学,大略划分,可以分为五个阶段:备课、讲授、作业布置、答疑解惑与学科考核。

  来先生备课,广博而精深。他将科研与教学结合,备课与教学的过程,就是撰写专著的过程。他主讲任何一门功课,都非常重视教科书或参考大纲的选择,这部分内容,或是自撰,如《目录学浅说》《方志学概论》《社会科学文献检索与利用》《古籍整理散论》等;或是汇总、汇编,如《读史工具书介绍》《史记选》《中国图书文献选读》等。有了好的教科书,教学才有抓手,教学质量才能保障。

  来先生常说一句:“给人一碗水,自己得有一桶水。”这就是在强调备课的功夫。备课要全面,关于讲授内容的方方面面,需要尽量周到,这样才不会有知识盲区,讲授才能如鱼得水。

  关于授课,内容是根本。因为有了扎实的备课储备,讲解内容的丰富性与学术性自然有所保障,但为了吸引学生认真听讲,激发他们的兴趣,当然还要有良好的授课技能与技巧。来先生讲课,举手投足间,映衬出一种美感,这种美感体现在多个方面,如仪表、语言、板书、逻辑与方法等。

  学者刘刚先生回忆,自己在上世纪80年代,听过来先生讲授古典目录学。开课第一节,来先生年近六十,竟然穿着一双男式高跟皮鞋。那是国家刚刚经历运动折腾后的年代,就连年轻人也很少穿上这样的皮鞋。于是,同学们的目光皆被那鞋跟所吸引,然后眼神交叉,莫名其妙。

  思想解放,也要有外在的表现,来先生穿上高跟的皮鞋,似是在飞扬自己的思想,标列自己的独立追求。刘刚先生在《瞧!那“80后”》一文中如是描述:他(先生)洁白似云,高蹈如鹤,难道真的是从“牛棚”里出来?身上为何没有受煎熬的痕迹,神情何以没有气馁的样子?头发一丝不乱,裤线笔挺,一开口便金声玉振,一抬头就眼高于顶,真是“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如魏晋之人,醉眄庭柯,目送归鸿了。

  来新夏先生用“高跟皮鞋”,为学生们开启思想启蒙的第一课。

  南开大学商学院柯平教授,对来先生讲课时的仪表也同样印象深刻,他说,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只要来先生开讲,必定西装革履,一尘不染,头发梳得特别整齐,而且手势自然,语言铿锵。

  来先生讲课,板书亦是一美。

  刘刚先生仍有回忆,他说,来先生那一手板书,令人开了眼,“拿一支粉笔,在黑板上挥洒自如,板式一清二楚,字走龙蛇,极其潇洒,结题谨严,一笔不苟”,“才情学识聚于笔端,随腕流转,涉笔成趣”……

  南开大学历史系冯尔康教授,对来先生讲课的印象,除了板书的整洁、漂亮外,还特别强调讲授内容的条理性。在冯教授心目中,在授课条理性方面,在南开只有讲授秦汉魏晋南北朝的杨冀骧先生可以与之相论。

  条理性,即逻辑性。柯平先生说,听来先生讲课,如果能把一节课的笔记记好,基本就可以写出一篇文章来;如果能把整门课的笔记做好,就可以整理出一部著作。

  来先生常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所强调的就是,教学的重点不是单纯的传输知识,而是要将治学的方法与门径教给学生。讲课也好,著述也罢,他都非常重视对方法的传授,对门径的指引。例如,来先生强调写文章、做学问要“从根做起”。这是当年范文澜先生的教导,如今学成,他亦以此论教人。“从根做起”,所强调的是对档案等原始资料的挖掘与利用。

  再如,来先生论“挑水还是倒水”。

  顾炎武曾以“采铜于山”和“废铜铸钱”,来探讨治学的两种方式。“铜”是指资料,“采铜于山”,是教人要注重搜集原始资料,“旧钱”或“废铜”,是比喻转用别人用过的资料。写文章、做学问,如果不注重挖掘原始材料,而仅仅转引他人,所得结果就像“废铜铸钱”,质量低下自不必说,甚至还会将资料曲解、散碎。

  对于如何选择资料,来先生又引“挑水”与“倒水”之说予以说明。“挑水”者,用桶从源源不断的河流里去挑,用完再续,永无穷尽;“倒水”者,则是在别人的桶中去倒,用一次少一次,且倒水的过程,泼洒一些,浪费一些,一如资料之一转再转,不但减损,甚且可能变质、变味。

  类似治学方法的讲解,来新夏先生总结了许多,诸如怎样读书、如何写论文、如何甄选材料、如何札记内容、如何记录卡片等等。若作一综括性表述,归结为十六个字,是来先生治学的“十六字箴言”:立足于勤,持之以韧。植根于博,专务乎精。前两句是治学态度,后两句是治学途径。

  在态度上,应该有勤奋和坚韧的精神。立足于勤,是求学的基点,要勤读、勤思、勤写、勤听。四勤的根本在勤读,勤读方能博涉,使知识源源输入,逐步走向专精。在阅读的过程中要善于发现,即所谓“质疑”。有疑就要不断寻根究底,即所谓“勤思”。疑而后思,思而后得。四勤最后要落实到勤写上。“勤写”要积少成多,由片段成整篇,由多篇成专著。

  在途径上,应该博涉多通,不拘一端,这样才能思路开阔,相辅相成。秉“勤”“韧”“博”“精”的法门,如孤舟而乘风,在学海无涯中,以“乐”(兴趣)作舟,方能驶向彼岸,学有所成。

  来先生授课,非常重视布置作业,批改尤其认真。对于这方面,他的昔日弟子王立清先生在《一生事业的依傍》一文中有所回忆。王立清说,先生批改作业,能指出学生的问题和不足,“几乎每次都会对我们的文章做出批注和修改,包括错别字、标点等等。有时,我们修改后的内容,先生还会再次过目,甚至返回再改,直至满意为止”。

育人之心

  育人之心,在于培养学生如何做人,但做人的标准很宽泛,来先生的要求却很具体,他希望自己的学生要有对“美”的追求。“美”,是形象。这与俊、丑无关,是知识的涵养,是学人气息; “美”,是个性。来先生希望自己的学生,具备自主学习的能力与自主思考的能力,形成自己的学识理念;“美”又是道德。有才有德,方称合格,有才无德,学有何用?来先生躬身垂范,外塑形象,内修道德。

  刘小军在《羡鱼不如结网──记恩师来新夏先生对我的关怀与教诲》一文中介绍,自己当年拮据,逢年过节,来先生常常邀请自己到家中做客,除指点学业外,更为自己改善伙食。刘家盖房缺钱,来先生自掏腰包相助,毕业后,又帮助联系工作。刘小军结婚,因父母远在湖南老家,不能来津,来先生与师母又以父母身份参加婚礼,并代家长致辞,深情如此,如何能忘?

  王立清在《一生事业的依傍》中另有一段回忆,读来同样令人动容。在来新夏先生逝世以后,师母焦静宜曾转给王立清一封手札影印件,这是1991年3月20日,来新夏先生写给中国人民大学图书馆馆长杨东梁先生的亲笔信。信中,先生述过工作事宜后,又特别交代如下:王立清系我系硕士研究生,曾从我专攻图书事业方向,具有双学位资格,为人颇好,工作负责,历年获奖,已蒙贵馆录用,今后尚祈严加要求扶植成长,专此奉肯……直至先生离世,王立清才知道有这封信的存在,也就是说,来新夏先生在生前从未向自己的学生提及此事。

  焦静宜老师还记得另外一件事。在上世纪80年代,有一次在河北承德召开某丛书的编委会,一位从前的学生前来拜访来新夏先生。当时,来先生正在主持会议,无暇分身,遂由焦静宜老师暂替招待。闲聊间,这位学生解释了自己这么尊敬来先生的原因。1957年,他被运动冲击,助学金、奖学金之类全被取消。他出身农村,家境困难,书是读不下去了。来先生帮助他找到了一些刻印讲义之类的兼职,这才使他勉强度过一年,顺利毕业。毕业时,他被分配到张家口一家工厂,那时他身无分文,来先生又给了他20元钱。于是,他买了车票、行李,到了当地,又用剩下的钱,坚持了一个月。等拿到第一个月工资后,才算真正安稳。这个人名叫黎洪,后来成为承德一中的校长。当年他被落实政策后,回南开所拜访的第一个人,就是来新夏先生。

  还有一位名叫胡校的学生,也被冲击,他是宁波人,家境困难。来先生让他帮忙抄一些资料卡片,然后付给他一些钱。此君倔强,如果白白赠以资费,恐怕不收,来先生遂采取迂回的方式,间接资助。毕业后,胡校被分配到了山东,后任枣庄师范学校校长。后来,胡校调回宁波,不久罹患肝癌,不幸去世,撇下老母及妻子,还有两个正在求学的女儿,生活艰难。来先生当然难过,每到年节或学校开学的日子,都会给她们寄钱。后来,胡校女儿工作了,家境逐渐改善,胡妻一再请求来先生不要再继续寄钱物了,来先生这才停止资助。

  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例如有南开图书馆学系第一届的一名学生,是个东北女孩儿,无父无母,后来通过努力,成为一名作家,而当年,来先生在每个学期几乎都会给她一些补贴。来先生在地方志的研究过程中,结识一人,他在甘肃武威,学问很扎实,经常给来先生写信,交流一些问题。但是,两个人一直没有缘分见上一面。后来,他生病了,很严重,来先生立即给他寄去几千块钱。万幸,病愈,他特别感激。他家里有一棵花椒树,每年丰收,都会寄来一大包,聊表心意,这个人名叫曾礼。

  凡此种种,如何一一列举?今年是先生的百年诞辰,谨以此文,缅怀这位师者、长者。呜呼!文有尽处,思念无涯。先生虽然远去,但他的著作还在人间,我辈后学唯有努力,将先生的思想与学术传承,这应该是对先生最好的报答。

编辑:丛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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