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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讲 宋文彬整理
今天我们来看一看柳永的词《夜半乐》。“乐”这个字，这里应该念“lè”。
冻云黯淡天气，扁舟一叶，乘兴离江渚。渡万壑千岩，越溪深处，怒涛渐息，樵风乍起，更闻商旅相呼，片帆高举，泛画鹢翩翩过南浦。
望中酒斾闪闪，一簇烟村，数行霜树，残日下、渔人鸣榔归去。败荷零落，衰杨掩映，岸边两两三三，浣纱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语。
到此因念：绣阁轻抛，浪萍难驻。叹后约丁宁竟何据？惨离怀、空恨岁晚归期阻，凝泪眼、杳杳神京路，断鸿声远长天暮。
“冻云黯淡天气，扁舟一叶”，“扁”这个字在这里不念“biǎn”，要念“piān”，说的是一个小船，“扁舟”的行进就是柳永这首词的脉络，从他刚刚上船开始。要注意，柳永的词常常会用“领字”，他每一个“领字”就带读者前进一步。他说到他坐船，乘兴离开了江渚，“渡万壑千岩”，“渡”就是“领字”。他是一直向前进的，“渡”什么？渡过了“万壑千岩”“越溪深处”，柳永所写的，是他沿途的景物，一个接着一个：他渡过了万壑千岩，渡过了越溪深处。当风渐渐停了，水中的波浪、怒涛平定了，他看到山上“樵风乍起”，然后听到“商旅相呼”，就是商人跟旅客彼此打招呼。
“片帆高举”，是说他的船把船帆张开，然后“画鹢”就“翩翩过南浦”，船就经过了南浦。后面从“望中酒斾闪闪”到“含羞笑相语”这部分，是柳永写沿途所见的景物，都是很有层次的：看到一个酒楼上的酒旗，看到一个小村庄，看到几行经霜的有红叶的树……
柳永的词有一个特色，就是写羁旅、写他事业无成的悲慨。他的词常常是将悲秋的传统和羁旅结合起来写的，他写在旅途上所见的秋天的景物，有一种生命凋残的悲慨。他的词总是在最后一段写到怀人，如“到此因念”至结尾这部分。他说，我到此就想到了，轻轻地“抛”，就是抛弃了离别，“绣阁”是那个女孩子住的地方。他说在旅途上想到，自己那么轻易地就离开了“绣阁”，离开了所爱的那个女孩子，而他自己就像水浪上的浮萍，到处漂泊，难以停留下来。他说，叹息彼此以后再次见面的约会，虽然叮咛嘱咐，说将来一定要再见面，可是到底有什么凭据呢？哪一天才能见面？一点把握也没有。“惨离怀、空恨岁晚归期阻”，是说他这种离别相思的怀念，是满怀的、凄惨的哀愁；在这里含恨，恨的是什么呢？是“岁晚”，是快要过年了，而他不能够回去跟所爱的人在一起。而这种含恨，是徒然的，是没有办法补救的，所以“凝泪眼、杳杳神京路”——他就含着泪凝望，“杳杳”是说那么遥远的去往神京的道路，“神京”就是首都。“断鸿声远长天暮”，这里需要解释一下“断鸿”：鸿雁在天上飞，都是排成一行地飞，如果有一只雁离群了，便是“断鸿”；所谓“断”者，是说跟他的同伴断绝了、分离了，“断鸿声远”，一只悲哀的孤鸿，在天上悲哀的叫声传下来，而看到的那么遥远的天空，慢慢地迟暮了……
柳永的词，我说过，有悲秋的传统，我还曾经说过，他常常表现出登高望远的、心生感慨的一个中国传统。柳永在写登高望远的时候，有时是在一首词的开头来写，“对潇潇暮雨洒江天”（《八声甘州》），开端就写得很高远；有的时候，他是在结尾归结到高远，就像这首词，“断鸿声远长天暮”。有人批评柳永的词，说柳永虽然写了很多词，表面上看起来，就是写男女相思、怀念，他们认为柳永写得很浅俗。可是，要注意，柳永的词里常常有一两个字，如同画龙点睛，破壁飞去。就是说，柳永也许前面写一大段词，都是很平常的叙述，一步一个踪迹，非常稳健地写下来，但一句“断鸿声远长天暮”就是点睛之笔，那种在高远、空阔之中的寂寞、孤独、落空的感慨，都流露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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