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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报:浅谈孙犁的书文化学术成就
来源: 2022年07月19日 今晚报 第11版发稿时间:2022-08-24 22:35

  陈德弟

  花山文艺出版社2017年4月推出的《孙犁论读书》,其“编后记”载:“孙犁一生饱览群书,知识渊博,博古通今,是学者型作家。他不但喜欢读书,而且找书、买书、藏书、理书,嗜书如命。因此,他也成了一位卓有成就的图书收藏家。”

  阅过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出版《耕堂文录十种》和《书衣文录全编》(“书衣文录”是孙犁“独创”的一种写作形式,顾名思义,是写在其藏书书皮纸上的文字辑录,内容林林总总,饱含文化意味,有对所藏书的来源、内容、版本的评价,有日常所思所见,也有生活琐事,既有书话,又有随感,可谓书皮上的日记。),始知他读过那么多古书,且撰有许多读书随笔,学术味道甚浓,内中含有丰富的传统文化和他的真知灼见。那些充满穿透力的思想、深邃哲理性的妙文,显示出他的高超智慧。这让我感觉他的思想、才情非凡,不仅是伟大的作家,还是学养深厚的学者。他藏书丰,读书多,学问博,成果硕。他的文学成就和贡献,前人之述备矣,此不赘述。现就其各类文体的著述中,从 “书文化”视角,谈谈他的学术成就。

  一、做个学者型藏书家

  所谓的“书文化”,简言之,就是含有人文情怀的与书籍有关的诸种文化,它是传承华夏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主要包括书籍形态的演化、学人有倾向地购书、藏书、读书、护书、品书、著书、校书、刻书等一系列活动。孙犁在其中几个方面,做得都很杰出,堪称作家中学者化之典范。

  硝烟过去,国家易鼎,进城之后,孙犁想当藏书家,他大规模购藏图书,始于新中国成立初期,国势趋于平定,购书有了较佳氛围,当时书摊遍布津门,书价极廉,逛书摊是他唯一爱好,他四处访购,在《我的二十四史》一文中他说:“一九四九年初进城时,旧货充斥,海河两岸及墙子河两岸……旧书摊也很多,随处可以见到。但集中的地方是天祥市场二楼,那些书贩用木板搭一书架,或放一床板,上面插列书籍,安装一盏照明灯,就算是一家。各家排列起来,就构成了一个很大的书肆。也有几家有铺面的,藏书较富。”他常到这里购买古旧图书。

  有了稿酬之后,他购求愈加频繁,“购旧书,先是买新印的,后又转为买石印的、木版的。先是买笔记小说,后买正史、野史;以后又买碑帖、汉画像、砖、铜镜、拓片。还买出土文物画册、《汉简汇编》一类书籍”(《我的读书生活》)。他还到地摊上搜集图书,在《棠阴比事》书衣上他写道:“进城后,狃于旧习,别无所好,有暇即奔跑于南市、北大关等处。逛书摊于冷巷,时有所得。”在《搜神后记》书衣上写道:早市“间有书籍,然外行人亦难以廉价得善本。此本散置地上,余以一角钱得之。”在他的藏书中,常记有某书“购于鬼市”“购于早市地摊”“购于南市摊贩”“得之于冷巷”等注语。他外出无心游览胜景,依旧是逛书肆,选中后邮寄回津。

  他也曾通过书店所寄目录大量函购,在《我的金石美术图画书》一文附记中载:“我买旧书,多系照书店寄给我的书目邮购,所谓布袋里买猫,难得善本。善本知识又差,遇见好书,也难免失之交臂。”他在《越缦堂詹詹录》书衣上记有“从南方书店函购此部”,在《竹人录》上记有“此书似从苏州邮购所得”,在《竹书纪年》《前汉纪》上记有“此等书籍从上海函购”……几年下来,平装线装,单种丛刻,大开小本,杂志画册,一应俱全,其中古旧书包括线装的占比甚大。从《我和古书》一文中可知,其经史子集均有收藏。这为他日后写作、成为学者型作家,起了很大作用。

  至“文革”前,他购藏达一高峰,虽无具体数字统计,但亦相当可观(《幻华室藏书记·序》)。他在《谈爱书》中说:“我的平生,没有什么其他爱好,不用说声色犬马,就是打扑克、下象棋,我也不会……进城以后,有些稿费,既对别的事物无多需求,旧习不改,就想多买书。其实也看不了许多,想当一个藏书家。”“文革”后落实政策,他居住条件得以改善,居处空间大了,藏书就更多了。

  他的藏书来源除了自购,就是文友所赠,在其《书衣文录全编》中,多处记有文友赠书之事,如《知堂书话(上)》记:“一九八七年一月三日,刘宗武赠。”《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文学Ⅰ》记:“一九八八年十月,郭志刚持赠。”《智囊全集(上下册)》记:“1988年十一月,李屏锦寄赠。”

  知名学者金梅在《孙犁书话》“后记”中道:“从其藏书记、读书记、理书记、题跋、书衣文录等文字中可以看出,文史哲经、农林畜牧、金石考古、书法美术等等,各种门类的书籍,他都广泛搜集,涉猎研读。”至其晚年,其所藏再达一巅峰,据郭志刚、章无忌《孙犁传》中说,终其一生,他藏有二十一箱书籍、一箱书画、五筐瓷器和一筐文具,他的藏书家夙愿终于实现了。

  二、撰写学术随笔

  购藏是为了阅读和写作,孙犁坐拥书城,饱览群籍。仅从其《耕堂读书记》观,即可知他阅读古籍范围极广:读正史、家训、年谱、日记,阅诸子百家,览历代笔记小说,看别集、总集,还有魏晋人曹丕、陆机的文论,也读清人崔述、近人曾国藩、梁启超、章太炎、王国维等的著作,甚至连文史学者少所涉猎的农桑、畜牧、花卉、金石、国画、图册等,他也仔细研读。古代长篇小说《红楼梦》《金瓶梅》、短篇小说集《聊斋志异》等,他更是因常看而烂熟于心。

  在《书衣文录全编》中,记述他详读和浏览的古旧书更多,仅直接与“书文化”有关的书籍就有:《书林清话》《书林馀话》《越缦堂读书记》《敦煌古籍叙录》《版本通义》《琉璃厂小志》《藏书纪事诗》《澹生堂藏书约》《藏书纪要》《吴兴藏书录》《皕宋楼藏书源流考》《曲海总目提要》《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四库未收书目提要》《四库简明目录标注》《郑堂读书记》《郋园读书志》《士礼居藏书题跋记》《中国藏书家考略》《荛圃藏书题识续录》《艺风藏书记》《吴中先哲藏书考略》《直斋书录解题》《书目答问》等。这里有传统的书文化专著,如《书林清话》《书林馀话》,有叙录体的提要目录书,如《四库提要》,有古代藏书家事功的考述,如《中国藏书家考略》,等等。所有这些,都对他能在书文化领域取得辉煌成就,起了很大作用。

  最能显示孙犁学者化的是,他所阅过的这些古籍文献,并非简单浏览,而是每读一书,便写一篇读书记,长短不一,内容上很像古人所撰的提要目录,古时或称“书录”,颇类传统究学方法,讲该书之来源、作者、卷数、版本、流传经历、主旨及其评说等等。其“书录”文章信息量很大,甚有学术价值,言简意赅,文笔老道而平和淡然,寥寥数语即能切中要害,可增知识,启思想,广见解,可谓锦文绣章,贯通古今。其每有妙语箴言,读之有不愿释手和精神享受之感。现举几例,以斑窥豹。

  如他写的《读〈沈下贤集〉》读书记:

  一九五六年五月,我一个人南下游历,至南京,逛古籍书店,见架上有观古堂所著书及汇刻书一部,标价七十余元,以天晚,未及细看目录。那些年,我读了叶德辉所著《书林清话》等书,觉得他对古籍确有研究,文字亦通畅有条理,并听说他的刻书很有名,回到天津就汇款去买了来……

  《沈下贤集》过去确是难得,鲁迅先生在《唐宋传奇集》的《稗边小缀》中写道:“《沈下贤集》今有长沙叶氏观古堂刻本及上海涵芬楼影印本,二十年前则甚罕觏,余所见者为影钞小草斋本,既录其传奇三篇,又以丁氏八千卷楼钞本改校数字。”……

  沈下贤,据《四库全书总目》介绍,名亚之,吴兴人。元和十年进士。大和三年,柏耆宣慰德州,辟为判官。耆罢,亚之亦坐贬南康尉。他和当时诗人李贺、杜牧、李商隐都有交往,并被推重,可他的诗在本集中,只保留十八篇。《总目》说,他为文“则务为险崛,在孙樵、刘蜕之间”,而称赞他的志趣为“盖亦戛然自异者也”。

  在唐人中,他并不是什么大家,宋姚铉纂修的《唐文粹》只选了他的三封书信(《上李谏议书》《上冢官书》《与孺颜上人书》),一篇纪事(《李绅传》)。鲁迅的《唐宋传奇集》收录了他的三篇传奇:《湘中怨辞》《异梦录》《秦梦记》,这三篇也都载于《太平广记》。

  他的传奇,故事都很简单,附有诗词,写法也有些相同之处,并非唐人传奇中之杰作。然叙事简洁有力,则为沈下贤之特有风格。如《湘中怨辞》开首之对话,生曰:“能遂我归之乎?”女应曰:“婢御无悔。”遂与居。

  在他的史实性纪事,读起来文字有些晦涩,叙事无轻重,并非史才。但人物传记则很有特色,简练生动,逼真传神。正像他自己说的:“其夫以为沈下贤工文,又能创窈窕之思,善感物态。”(《为人撰乞巧文》)这些文字,读来惊心动魄,确有很大功力;也用他自己的话形容,则是:“鼓吹既作,能使孤蓬自振,惊沙坐飞。”(《叙草书送山人王传义》)……

  介绍、摘录、评说,情真词雅,很专业,极精确深刻,似此而体现他所撰学者化的书录不胜枚举。

  再如,他的《能静居士日记》读书记:

  《能静居士日记》著者赵烈文,载中华书局出版的《太平天国史料丛编简辑》第三册,系节录。

  赵烈文为曾氏兄弟幕宾,攻破南京时在场。所记甚为详细真实,是日记中的佳品。如记曾国荃督战破城后,归来时的狼狈形象,以及随之而来的骄盈。正在关键之时,不听赵的进言,竟进房大睡其觉,致使李秀成率队穿上清军服装,混出城去。如非农民告发,后事殊难定局。记城破之前,所有清军人员,不分文武,都预备筐笼箱箧,准备大发其财。报功封爵,多有假冒。记忠王被俘之初,曾国荃向之刀剜锥刺,以胜军之主将,对待败军之俘虏,竟如青皮流氓,报复私仇。并记在这种情况下,忠王的言词表现。又记,当一帮幕客去看忠王,忠王竟向这些人谈起夜观星象之语。赵烈文等答以只要朝廷政治清明,动乱自然平息等语。

  读之,均不胜感慨。天朝以互相猜忌,自相残杀,遂使大业倾于将成,金田起义时灿烂众星,纷纷陨落。千百万农民战士,顿时风流云散,十四年征战经营,一旦土崩瓦解。狂澜既止,龙虎无据。忠王末路,哀言求生,此千古大悲剧,志士仁人,扼腕痛心,无可奈何者也。将革命大义,幻为私利者,当负此责乎?自我得之,自我失之矣。曾氏兄弟,侥幸成功,真如前人所谓: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

  又如记曾国荃笼络士兵,为其效死。士兵负伤后,令其口嚼人参,然后将渣滓敷于伤口,声言如此可以起死回生,以致湖南人参,被购一空,参价百倍高于人价。又记曾国荃得势后,如何搜刮财物,兼并乡里,大置田产,均系曾国荃亲口对赵烈文所谈。看来,小人物的日记,比起大人物的日记,可看的东西就多了。这是因为小人物忌讳较少,也想存些史实,传名后世。

  寥寥六百余字,不仅叙录了书的本身和作者生平,并记述了书中主要内容,边述边议,所论鞭辟入里,最后一段话,“看来,小人物的日记,比起大人物的日记,可看的东西就多了。这是因为小人物忌讳较少,也想存些史实,传名后世”,看着平白无奇,实则很有见地,一语道破作者的著述目的,起到了古典目录学“一编在手,旨趣可知”的作用。

  又如,其《野记》书录:

  同治甲戌开雕,元和祝氏藏版。白纸大开本,四卷二册。明·祝允明著,此盖其家刻也。有李文楷同治十三年序,毛文烨原序及祝允明小序。此书亦名《九朝野记》,是祝氏生平所闻,晚年追忆者。名士纪事,未必皆可靠,余一直未读。而书皮上,一九七五年书有:余读《有学集》,而及是书,并为之包装。《有学集》为钱谦益著,已不记何以读彼而又及此。

  余向不喜明人文章,包括钱氏大人物之作。余以为明人文章多才子气,才子气即浅薄气,亦即流氓气,与时代社会有关。近日中国文坛,又有此气氲发生,流氓浅薄之作甚多,社会风气堕落,必有此结果也。

  这是一篇较佳的书录,短小精悍,直抒胸臆,爱憎分明,体现出一位深谙传统“旧学”大家的见解和文采。

  另外,他的《谈笔记小说》一文,简直就是一篇关于中国古代“笔记”的专论,先用七十余字简述笔记小说的发展演变;次为笔记和小说正名界定,得出笔记和小说有异同,“不能混为一谈”的结论;最后举书证多例,评说笔记在隋唐至明清所记内容、笔法、版本之优劣等等。如果不是对笔记源流有深刻研究和思考,是绝写不出的,这进一步说明他学者素养之深厚。难怪金梅选编《孙犁书话》(北京出版社1997年10月版),集中向世人呈现、推介孙犁谈书的各类佳作。

  三、爱书尽显学者情怀

  古人云:“仁者爱万物。”仁爱宽容是一个人的修养,也是一种美德,用到敬物爱书上,则体现了厚德载物的情怀。我国自古以来,私人藏书家就有爱书的优良传统,远自孔子、刘向,近至刘承干、郑振铎,薪火相传。孙犁作为具有强烈社会良知的作家,他仁爱高节,爱祖国、爱人民,也爱供其写作阅览和精神食粮的藏书。他爱书是出了名的,达到痴迷的程度。他把购买和文友赠予的每册心爱藏书,如是宣纸线装,便外制书套,如是普通印刷,便给书穿上书衣,即用牛皮纸包上书皮。如此,不时进书,不时包装,几十年乐此不疲。

  他对古籍线装书情有独钟,在《理书三记·阮庵笔记》中说:“这些往日的线装书,则是一片净土,一片绿地。瓷青书面,扉页素净,题署多名家书法,绿锦包角,白丝穿线,放在眼前,即心旷神怡。无怪印刷技术如何进步,中国的线装书籍总有人爱好,花颜永驻不衰。”较早所包的藏书有《仇文合制西厢记图册》《往事随笔》《文心雕龙》《明清藏书家尺牍》《读书堂西征随笔》《群芳清玩》(上下)《金陵琐事》(上下),皆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之后,就是为抄家退还的书包装,而且不仅包饰,还在每册书衣上记写包书时的各类信息,文字长短不一。如在《儿女英雄传》上写道:“昨晚本来很疲劳,仍于灯下修整包装之。”在《郁离子评注》上道:“一九八八年六月二十日下午,傅之公子送来此书,当即包装之。”早些时候买的书,年久频翻,书皮坏了,重新包装,如在《甲戌理书记》中《定香亭笔记》条记道:“近日整理木版书方找出,见书皮残损,乃为之包以毛边纸。此系扬州阮氏琅嬛仙馆原版,亦可珍惜。”

  他认为书非神圣,但爱书之心要圣洁,所以所获之书凡有污渍,他都要除掉,如他在《竹叶亭杂记(上)》书衣上写道:“此书颇污,余购来时,曾大力洁修。一九七六年一月四日。”在《何典》上道:“一九九二年四月廿八日,山东自牧寄赠,贺余八十岁生日也。书颇不洁,当日整治之,然后包装焉。”在《养生随笔》上道:“刘宗武购赠,傅正谷送来,在彼处放多日,有污染,余洁治之。”可以肯定地讲,在当代藏书家中,他是唯一如此爱惜书、修葺书者。

  有的线装书翻阅或保藏久了,出现了破损开散、虫蛀鼠咬的情况,他还亲自缝制修补。“文革”时被抄走的书发还后,他差不多给那些残存的书,每册包裹了新装,如在《潜研堂文集》上册书衣上记道:“昨夜梦回,忽念此书残破,今晨上班,从同事乞得书皮纸,归而修装焉。一九七四年四月廿四日记。”晚,于下册又记:“能安身心,岂为书乎!瓶书斋修订记。一九七四年四月廿四日晚。”又,在《李太白全集》上记:“昨日从办公室乞得厚纸,今日为此册包装,见书面题记,此集购于一九五一年冬季,为我进城首置图籍之一。廿五年三津沉浮,几如一梦。经此大乱离,而仍在案头,且从容为之装饰,亦可谓幸矣。一九七四年四月廿五日下午记。”对重点之书,他给予格外修护,如在《宋词选》书衣上记道:“某君需索宋词,即刻检出,恐其有失,软纸皮外,另加硬纸皮焉。一九七四年六月四日上午记。”

  这项工作持续了三四年。据其《装书小记》道:“把它们整修整修,换件新衣,也是纪念它们经历一番风雨之后,面目一新的意思。每逢我坐在桌子前面,包裹书籍的时候,我的心情是非常平静,很是愉快的。”又说:“古来读书人多爱书,不读书者视之为怪。余见他人读书,极力压迫书籍以求方便,心颇痛之。”只有如他同样爱书者,才会体会到他那种珍爱藏书的心情。他在《书衣文录·序》中说:“七十年代初,余身虽‘解放’,意识仍被禁锢。不能为文章,亦无意为之也。曾于很长时间,利用所得废纸,包装发还旧书,消磨时日,排遣积郁。然后,题书名、作者、卷数于书衣之上。偶有感触,虑其不伤大雅者,亦附记之。”在《书衣文录全编》中,大量记录着他到处搜购包书纸,辛勤为藏书包装之事。如他在《观堂集林(四)》书衣上写道:“此余六十岁以后所装之书籍也。每日从办公室索来件封皮,携归剪裁粘连。视纸之大小,抽书装裹之。书橱之内,五颜六色,如租书之肆,气象暗淡,反不如原来漂亮,而余乐此尚未疲也。”在《宋司马光通鉴稿》书衣上道:“余七十年代起,裁纸包书近二十年,此中况味,不足为他人道。今日与帮忙人戏言:‘这些年,你亲眼所见,我包书之时间,实多于看书之时间。然至今日,尚有未及包装者。此书即其中之一,盖书太大,当时无适合之纸耳。’”即使他大病初愈不能看书,也要整修藏书,“终日无所事事,亦甚苦恼。乃偶作此等简易书套,以护易损之书。时至迟暮,仍眷眷如此。余与书籍相伴一生,即称为黄昏之恋,似亦无所不可也”(《甲戌理书记》)。

  他曾作书箴云:“淡泊晚年,无竞无争,抱残守缺,以安以宁。唯对于书,不能忘情。我之于书,爱护备至,污者净之,折者平之,阅前沐手,阅后安置。”在全社会视古旧书为“四旧”如粪土的年代,他却做着补修工作,其远见卓识令人敬佩。快乐时,他包书;烦闷时,他包书;病愈后,他包书。包书时,他构思华章;写作累了,他还包书。包书于孙犁先生来说,成了灵丹妙药,能解忧,可医病,生灵感,消疲劳。可谓终生耕耘于斯、修葺于斯矣。

  他的老朋友韩映山对其包书修书,曾有详细描述:“装订线开了,他把它缀好;角儿折了,他把它舒展好;皮儿脏了,他把它擦净、补好。身旁备有针线、橡皮、浆糊。他细心地修书,活像巧女在绣花;又像烈日下瓜园的老农,拿着瓜铲,压瓜蔓儿,摆弄瓜儿。把心血和汗水,全部贯注在自己心爱的‘成果’上。”(《孙犁的人品和作品》)

  孙犁逝世后不久,时任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的舒乙在《文汇报》撰文悼念他,道:“孙犁应该说是中国最有学问的作家之一。他拥有大量的书,他念过大量的书。孙犁爱书如命,爱寻书,爱买书,爱藏书,爱念书,爱谈书。更有甚者,他爱给书籍包书皮,打扮书,包装书,都亲手做。”

  毫无疑问,每位学者皆很爱书,但达到他这种程度者是不多见的。他对待藏书恋人般的深情,常人难以理解。这充分体现了他仁者爱物的博大、高洁的学者情怀,包书、于书皮上记录时况,是他于书文化的特殊贡献。

  四、古籍版本认知的升华

  只要购藏古籍,就必然涉及版本,因为版本有优劣之分。所谓的版本,是指同一古籍,因不同时代,在编辑、传抄、印刷、装订等技艺上水平不同,从而产生不同的本子。传抄越久,刻印次数越多,出现的版本就越多。购买古籍,当然谁都希望买到较好的版本,孙犁也不例外。从其读书随笔和《书衣文录》上看,他早先不太知晓版本之重要,后来随着大量购进古籍,随着关注版本和自修版本知识,他逐渐成了专家。他不仅藏有版本学的著作,如《版本通义》《书林清话》《四库简明目录标注》,而且在著述中,屡屡提到古籍版本,评价版本的优劣,如他在《读〈旧唐书〉》随笔中写道:“《旧唐书》,中华书局四部备要本,共三十二册……此书前有明人杨循吉、文征明、闻人铨三序,皆述重刊之由、旧书之佳。”又,其《读〈吕氏春秋〉》道:“我过去有广益书局的高诱注普通本,后又购得许维遹集释本,线装共六册。民国二十四年,清华大学出版。白纸大字,注释详明,断句准确,读起来明白畅晓。”在谈《韩非子》一书时,他写道:“我目前手下的《韩非子》,是光绪元年浙江书局据吴氏影宋乾道本校刻,后附顾广圻《韩非子识误》一册。”顾广圻是清代著名的校雠学家,有“黄跋顾校”的美誉,既然书后附顾的勘误,说明这个本子是不错的。在《耕堂题跋》和《书衣文录》中,几乎全都有记述版本的内容,讲特点,述优劣,记附录,发感想,比古人书录内容更加丰富。现举其中几例,以示证明:

  1、题《雪堂校刊群书叙录》

  永丰乡人稿甲种,上虞罗振玉著。二册一函,连史纸仿宋体大字排印。六十年代从北京中国书店邮购,书后有“甲5”蓝色方印,价三元五角。书前有王国维序,写于戊午六月……

  罗氏……印书不惜工本,精益求精,充分利用现代印刷新技术。所印书籍,定价昂贵,使鲁迅吃惊,但又因为印得的确好,又不得不买。他印书是为了传播学术,也是为赚钱。他总说他印书花了多少钱,从没说过印书赚了多少钱。从他印的书的定价看,一定不会赔钱……

  2、《金石学录》

  清·嘉兴李遇孙辑,道光四年原版,西泠印社用活字复印,上下两册。从南方邮购,价只一元五角。今日为制简易书套封存之,为题数语。

  今日取《金石文钞》,与此书同捆一处,纸张印装之精美,今日所不能见,见亦不能得。余购此等书时,尚无人顾及此也。然细观其内容,亦不过抄录他书,无深刻之见,说不上是学问只能作清谈之助耳。

  3、《北隅掌录》

  道光乙巳,钱塘汪氏校刊,此老版《振绮堂丛书》。开本甚大,天地广阔,粉连纸,字方整清朗,版有少处漫漶,上下两册。著者黄士恂,清钱塘人。前有汪迈孙序,作者道光丁酉自序。汪序称:“士人载笔,升高能赋,山川能说。一里一邑,传习其所闻见。贤者之用心,大抵如斯。”并谓黄氏此书,可与厉鹗之《东城杂记》相比。《东城杂记》为汪小米所刊,亦振绮堂也。

  此书虽亦记述地方掌故,然文字典雅,取舍有序,每记一处,除记见闻,并征引前人记载,与之对证。从现实再现历史,可读之篇甚多。

  古人著述,虽记述一时一地,着眼必从大处,求其能以征信。传语流言,亦无不悉意关情,即能把小事写大。不像今日有些作者,把大事写小,写得猥琐不堪也。

  孙犁是一位活到老学到老的学者,他深厚的文化积淀和广博的学养,除了天赋外,是靠他努力学习、勤于思考获得的。

  走笔至此,读者应该对孙犁在“书文化”上的成就大致有所了解。他是既有文学作品,又有文学理论的作家。孙犁也是一位传统意义上的文人,能作诗、善书法、懂国画,他不仅有文学评论,更有对古旧书的许多品评,还有购书的经验教训、指导青年人读书治学的方法等等。所有这些,都构成了他“书文化”成就的组成部分,限于文章篇幅,我们在这里就不作阐述了。总之,他是很典型的学者型作家。

  谨以此文纪念孙犁先生逝世二十周年。

编辑:韦承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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