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的春天,北京大学进入多事之秋,蔡元培又成了新文化运动的保护神。
首先是回答林纾的信,为北大和新文化辩护。
中国文人大多谨慎,喜欢中庸自守,而不为天下先。所以,面对新文学阵营对旧文学的挑战,摇头叹息者多,奋起捍卫者少;背后反对者多,公开抵抗者少。这种情况,甚至使文学革命的阵营感到寂寞,所以才有了《新青年》上的双簧信。但是,中国文人也并不全都保守和中庸,比如林琴南,文学革命的口号一喊,他就冲出来了。
林琴南之所以出战,一是因为他的性格,不会耍滑头,而且好辩;二是文学革命兴起,他似乎首当其冲。尽管最初的矛头并没有指向他,但当时有一种说法:“天下文章数严林。”在清末文坛上,文章影响之大,的确首数他和严复。这样的文坛领袖,面对文学革命的声浪,自然比一般人更敏感。
后来的人们叙述新旧文学之争,往往从林琴南的《论古文之不宜废》开始。原因是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发表于1917年1月1日,林纾的文章刊于2月1日的《大公报》(2月8日由《民国日报》再次刊登),时间相差一个月,看上去真像迎战而来。但事实上,林琴南该文只有600字,从问题的提起和论述的重点看,未必是针对胡适文章。但它恰恰在这个时候发表了,而且论证粗疏,论据不足,一些话被《新青年》同人抓住反复嘲笑,进一步加深了林琴南与新文化运动的对立。
林琴南虽以翻译外国小说见称于世,但他尊崇中国传统,并身体力行,维护礼教,认定西方思想的影响将导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他自认是孔孟的信徒,无法容忍新文化阵营对孔子之道的批判。在政治上,林琴南的态度有点怪:他没有做过大清国的官,所以在民国建立之初,并无亡国之痛,曾经打算做共和国国民,但很快又改变了主意,决定做大清国遗民,而且日益坚定,留下了“十哭皇帝陵”的绝唱。白话初兴之际,他的表现一点都不保守,曾在林白水等人创办的《杭州白话报》上开辟专栏,作“白话道情”,直到文学革命兴起之后,他还在为《公言报》写“劝世白话新乐府”专栏。
然而,他反对白话取代文言。
他的看法受到新文化阵营的抨击和嘲笑,这使他痛苦而愤怒,加之友人与弟子的鼓励和怂恿,他终于披挂上阵了。他在《新申报》发表小说《荆生》,痛诋新文化运动;又发表小说《妖梦》,影射攻击北京大学。帮林琴南发表这些小说的是张厚载,当时是北京大学法科政治系学生。1918年,张厚载在《新青年》上与胡适、钱玄同、傅斯年、刘半农等就旧戏评价问题有过争论,所以对文学革命很不喜欢。林琴南是他在中学堂读书时的老师,此时他心中有闷气,就鼓动老师上阵了。
可是,林琴南刚把《妖梦》交张厚载寄往上海,就收到了蔡元培的信,说有一个叫赵体孟的人想出版明遗老刘应秋的遗著,拜托蔡元培请梁启超、章太炎、严复、林琴南等名家为之题词。蔡元培的信感动了林琴南。他们本是熟人,只是多年不联系。这时他就觉得自己写那样的小说影射蔡元培不是太好,所以让张厚载将《妖梦》追回来,同时给蔡元培回信。回信如果只叙友情,说几句客气话,这事也许就过去了。但林琴南很较真,认为大学应该是全国师表,而最近社会上谣言甚多,他就想跟蔡元培好好说一说。他在信中表示北京大学令他最不满意的,一是“覆孔孟,铲伦常”,二是“废古文,行白话”。林琴南这封信发表于《公言报》1919年3月18日。
蔡元培虽然温和,但此时显然有些愤怒了。他公开回信,就林琴南对北京大学的攻击进行回答,并为陈独秀、胡适等人辩护。他驳斥了林纾对北京大学的指责,列举大量事实,说明林纾是把谣言当成了事实,北大并没有覆孔孟、铲伦常、尽废古书之事,声明外间传言并无根据。
在复信中,蔡元培还重申了他执掌北大的两大主张:
(一)对于学说,仿世界各大学通例,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无论有何种学派,苟其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尚不达自然淘汰之运命者,虽彼此相反,而悉听其自由发展。
(二)对于教员,以学诣为主;在校讲授,以无背于第一种之主张(思想自由、兼容并包)为界限。其在校外之言动,悉听自由。学校从不过问,亦不能代负责任。例如复辟主义,民国所排斥也,本校教员中,有拖着长辫而持复辟论者,以其所授为英国文学,与政治无涉,则听之。筹安会之发起人,清议所指为罪人者也,本校教员中有其人,以其所授为古代文学,与政治无涉,则听之……
蔡元培的复信产生了很大影响,新派人物乘势前行,林琴南难以对垒。最后,这位自称有“顽皮憨力”的“老廉颇”终于公开在报纸上认错道歉。林琴南这个人,有可笑之处,有可怜之处,也有可爱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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