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谷羽
人民文学出版社原副总编辑孙绳武先生，离开我们已经八年了。可是，这位仁厚长者具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他那慈祥的微笑，平静舒缓的话音，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我于上世纪80年代初期有幸认识了孙老，虽然接触的机会不多，却感受到老人家对晚辈的关切。他为人谦和，记忆力极好，平时话语不多，可是一旦话题涉及外国文学翻译，往往滔滔不绝能讲出很多有趣的故事。他处事低调，乐于助人，默默地帮助过许多刚刚起步从事文学翻译的年轻人，诗歌翻译家葛崇岳、张子清尊称他为“伯乐”。对此，我也有切身的感受与体会。
1980年去武汉大学参加“马雅可夫斯基诗歌研讨会”，我有幸结识了高莽先生，此后多年得到他的扶植、提携、帮助与鼓励。他主编《苏联当代诗选》《苏联女诗人抒情诗选》《普希金抒情诗全集》，都为我提供了翻译俄罗斯诗歌的机会。通过高莽老师的介绍，我去北京开会，陆续认识了孙绳武先生、卢永福先生、丘琴先生、顾蕴璞先生和蓝曼先生，从他们的言谈话语和译著当中不断获取教益。
外国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苏联当代诗选》《普希金诗选》《普希金七卷集》，我都有幸参加。1991年，孙绳武和卢永福两位先生策划编辑的《小白桦诗库》出版，共有俄罗斯诗人的十本诗集汉译本问世。我翻译的罗日杰斯特文斯基的《一切始于爱情》也被列入其中。1992年6月，我去北京开会，再次见到孙老，他把自己翻译的梅热拉伊蒂斯诗集《人》亲笔题词，送给我留作纪念。
此后不久，我收到了孙老寄来的一封书信。他在信中说，知道我在译俄罗斯诗人雷连科夫的诗歌。他去北图借书时，看到了雷连科夫的一本原版散文集，其中有回忆童年生活的片段，感到文字优美，富有生活气息。孙老问我，是否想读这本书，如果有意，他就把书借出来寄给我。这封信给我印象很深，也让我十分感动。乐于助人的老先生，不用你去求他，他把你记在心里，这样的关切，让人难以忘怀，深深刻在脑海里。
孙老住在北京东城区东中街，他们那座楼的地下室是人民文学出版社招待所。我去北京开会，多半会住在那里，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能抽空去看望孙老，跟孙老聊天，聆听他亲切的话语，回忆翻译外国文学作品的经历。
孙老是诗歌翻译家，出版过四本译诗集。他自己也写诗。幸运的是，孙老曾把他尚未出版的诗集《近作三十八首》（1997）送给我一册。孙老的这些诗缘自1983年与1984年两次出国赴西德参加学术会议，1985年途经苏联，访问芬兰和丹麦，写的是旅途印象和感受。采用自由诗形式，不押韵，注重朴拙，放弃华丽。如《贝加尔湖》一诗有这样的诗行：
我也爱这冬日的湖，
它的严峻和静默，
即使在不停的轮声中，
也能让我沉入遐思。
你，贝加尔湖，北方的湖，
我愿在冬天遇见你。
《偶然的目光》和《邂逅》写萍水相逢，偶然相遇的瞬间印象，凸显了普通人的平和与善良：
也许是因为我们背后都有无数的年代，
我们都经历过欢乐、艰辛和痛苦，
今天，我们是否都感到疑虑和烦忧，
关怀着人类的未来世代的命运？
《德国的河流》写了鲁尔河、多瑙河、美因河，但最美的当数莱茵河：
为了尊重德国的人民，
应当为莱茵河单独写一篇诗。
它的千余里的航程
经过了许多著名的城市，
它是诗歌的河，河流中的诗。
我认真阅读了孙老的诗作，语言纯净，思路清晰，让我爱不释手，一口气读完。转天，我给孙老打电话谈自己的阅读体会，孙老听了很高兴。他说：“你是第一个读了我的诗跟我谈感受的人，我很感动。”
阅读孙老的诗篇，让我进一步意识到老人家视野开阔、胸襟博大，他有诗人的敏锐情怀，又擅长抒发内心的情绪，他的诗不愧是中外文化交流的珍品。真盼望老人家的诗集能够出版，让更多的读者领略他文笔的清新与真挚。
2007年5月10日晚，我给孙老打电话问安。老先生告诉我，看了高莽的新书《我画俄罗斯》十分高兴，仿佛画家代表老一辈喜爱俄罗斯文学的人，完成了一桩心愿。每次跟孙老交谈，总能感受到老人家的慈祥、豁达、睿智和从容。转天早晨写了一首诗《倾听──给孙绳武先生》，记述当时的感触。
倾听
那声音如高原河水
缓缓流淌
纯净透明
倾听
那声音似和煦春风
吹拂杨柳
吹拂草丛
倾听
那声音像蓝天白云
舒卷自如
安详从容
说话的长者
已届九十一岁高龄
智慧之光
润泽心灵
2013年3月14日，俄罗斯文化中心举办诗歌朗诵会，纪念俄罗斯侨民诗人别列列申诞辰100周年，我应邀参加，因为我翻译了《无所归依──别列列申诗选》，我上午乘车到北京，再次拜访孙老，并把这本刚刚出版的译诗集送给他。
2013年4月，中国社科院林一安先生邀请我编辑《文学翻译家谈翻译（俄语文学卷）》，我把孙老的三篇文章收入文集，《关于文学翻译工作的一些感想》和《辞书杂谈》写他个人的翻译经验与感受，另一篇《可敬的俄罗斯文学翻译家》则介绍了译家磊然的翻译人生。
2014年5月，去北京语言大学参加会议，我再次去看望孙老，把上海译文出版社新出的茨维塔耶娃诗选《我是凤凰，只在烈火中歌唱》送给孙老。孙老看着那本书对我说：“你以后该少译一点儿，多写一些了。”老人家语重心长。我默默记在心里。
没有想到，一个月后，6月9日，这位世纪老人在睡梦中无疾而终，享年九十七岁。
孙老的一封信、一本译诗集、一本诗集、一句嘱托，是我宝贵的精神财富。
孙老从容智慧的声音，永远回响在我的心中。
原文链接：http://epaper.tianjinwe.com/tjrb/html/2022-06/10/content_162_6258813.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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