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 口述 宋文彬 整理
这里要谈的是李煜的一首小词《玉楼春》：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我曾经评价李后主，说李后主这个人自然、真率，不失赤子之心，这些都是非常可贵的，而且在他经历了破国亡家之后，对于人生有很深刻的体认，所以能够把词的意境、风格扩大，这都是他的优点。可是我也说过，李后主这个人只是任凭自己奔放，他没有反省，没有节制。
如果我们从内容所表现的情意，或者是按照一般人对于道德的衡量标准来看，这首词只是写任纵的享乐，这也是造成李后主破国亡家的一个最重要的原因。但是我以为，评价一首词的好坏，不管这首词表面上所写的是不是男女之间的爱情，或者只是写听歌看舞，我们都可以从作品中的精神，从作者的感情里，去体会一种意境。
一个人不但是在道德方面有自己的境界，就是谈爱情的话，同样也是有境界的。所以我以前讲韦庄的词，“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思帝乡》），从表面上看，是写男女的感情，可是却像《离骚》中所写的对于国家的忠诚与爱、对于自己理想的追寻一样，“虽九死其犹未悔”。屈原说，我就是为了我选择的这个理想，死多少次，当然，一个人只能死一次，这是文人的夸大，就是说无论遇到多么大的挫折，我都不会后悔的，这是屈原说的话。《礼记》上说“择善而固执”，就是说，你的人生第一重要的事，是要选择一个最好的理想，选择一条最正确的道路，你选择了以后天下就都是顺利的，但是没有这样的事情。你不管选择哪一条路，总是会有挫折的，总是会有困难的。可是你如果选择了你认为是正确的一条路，就应该无论碰到什么样的挫折患难，你都不改变。我以前曾经讲过，“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论语·里仁》），就是说，有什么仓促之间发生的事情，“造次”，是很仓促、很突然的不幸，但是我一定还在这里，我不改变。“颠沛”，“颠”是说跌倒了，颠簸；“沛”，是到各地去流浪。这是说，无论遭遇到什么不幸的事情，我也是不改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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