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龙飞
陈省身先生的好友吴大任是我的远亲。1997年吴先生病逝后，我常去看望吴夫人，她和陈省身当年也是同学。上世纪90年代末，陈先生回到南开定居。吴夫人知道我常写南开人物，便鼓励我去拜访陈先生，写写这位数学家。但我认为自己对数学很外行，怎能写数学家呢。
后来，我却不止一次写陈先生，这得从参加1999年10月17日南开大学八十华诞庆典说起。庆典上提到四位引以为荣的杰出校友，他们是周恩来、陈省身、吴大猷和曹禺。其中两位已离开人世，吴大猷当时卧病台北处于昏迷状态，已年近九旬的陈省身先生受邀出席。当陈先生出现在贵宾席上时，全体与会者见到他的勃勃英姿，立即报以雷鸣般的掌声。陈先生发表了简短而动情的演说，那鼓舞人心的话语，一次又一次赢得师生的热烈欢迎。那天，我初次领略了大师的不凡气度。
没过多久，也就是2000年1月12日，陈先生家中遭遇不幸：同他相伴相随六十余载的陈夫人心脏病猝发，在睡梦中离世。事情发生得如此突然，陈先生的精神受到很大刺激。六天后他获得外籍人士在华永久居留资格。当我在电视上看到，略显憔悴的陈先生接过荣誉证书时的激动神情，不禁被他的赤子情怀所深深打动。
我从图书馆借来一本《陈省身文选》，书中有许多回忆文章，使我了解到陈先生充满戏剧性的经历，写了一篇小稿《陈省身先生的回国梦》。
稿子寄出前需请陈先生过目，那是我第一次拜访大师。这位享誉世界的数学家平易近人，睿智幽默，使初访的晚辈并不感到拘束。告辞时，我得到两部赠书：《陈省身文选》和另一位数学教授撰写的《几何风范·陈省身》。陈先生在两本书上都签了名。
回到家，我对《陈省身文选》内容已较熟悉，便急忙读另一本。那部小传五万多字，涉及不少数学专业问题，普通读者会感到有些枯燥。因此，我萌生了一个念头──写一篇适合一般读者阅读的陈省身传记文章。
后来，我向陈先生说了自己的想法，并说自己不懂数学。
“写数学家传怎能不懂数学？你还是别给我写传了。”陈先生说得很直率。
“我虽不懂数学，但写您的经历，写您的生活，也能吸引读者。”由于陈先生为人随和，胸怀大度，所以我说话也比较随便。
自从向陈先生“夸下海口”，我决心要完成这篇传记文章。除了深入研读《陈省身文选》，我还拜访了吴大任先生的夫人以及与陈先生共事的胡国定先生，终于写成一篇两万字的《数学大师陈省身》，准备寄往北京的一家大杂志社。寄出之前，我将稿子送去请陈先生审阅。当他审阅完毕我去取稿时，他说：“你把我写得这么好，我很惭愧！”
听到大师说“惭愧”二字，让我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再次被他的谦逊、他的人格魅力所感动。
稿件寄到杂志社后，编辑很快来电话通知将于近期采用，并说将作为重点篇目放在头条。后来果然作为头条重点推出，但其间发生了一个不太愉快的插曲。
过了几天，编辑又来电话让我找陈先生要两张彩色近照，准备上封面，并说越快越好。我马上打电话告诉陈先生。他说：“等我找到合适照片再给你去电话！”三天后陈先生来电话让我去取照片。我到了宁园，正值他的女儿陈璞从美国来探亲。陈璞帮我从陈先生的大量照片中挑选了两张，一横一竖，供编辑选用。我立即将照片寄往杂志社。
不料几天后编辑来电话却告诉我：“我们的主编要换封面照片，不上陈省身那幅，打算用一个女影星的照片。”
我一听就生气了，没想到这个高雅刊物竟然也如此媚俗！我说：“你们怎不考虑好就叫我找陈先生要照片？惊动了老先生，如今你们又改主意了，让我夹在当中如何交代？照片是他女儿亲自挑选的，这样给人家印象多不好！”
对方虽然道了歉，说自己实在无能为力，只能服从安排，但仍强调杂志也要适应“市场需求”啊，等等。最后她答应寄样刊时写一封信，向陈先生解释，承担责任。
不久样刊来了，一共4本，给我两本，让我转交陈先生两本，并附上退回的两张照片和一封说明换照片原因的信。信的内容强调封面印刷对图片的清晰度要求极高之类的话。我很恼火──用美女来吸引读者眼球还会找借口。杂志封面上是一个外国女影星，我得向陈先生解释，这让我感到既为难，又愤懑。
我的先生见我这般不愉快，便宽慰道：“你放心吧，像陈省身先生这样的人是绝对不会计较这些的！”虽然我也相信大师的襟怀，但不管怎么说这终究是件令人不悦的事。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去给陈先生送杂志、信和照片。来到宁园，我十分抱歉地向陈先生说明封面照片的事。他一面听我说，一面拿起杂志，注视着封面上的那个女影星，笑道：“她很漂亮，她是比我漂亮呀！”
我听后也忍不住笑了，一切不快就被大师一笑所化解。随后他把照片递给我：“这就送给你作纪念吧！”这样我便得到了两张珍贵照片。
当精装本《陈省身文集》隆重推出，陈先生的秘书来电话告诉我，说陈先生送我一本，已经给留起来了。我连忙去取，陈先生看见我就笑着说：“见到你我很高兴！”老先生待人如此慈祥，让我感到十分温暖。翻开书，扉页上的题词是：“龍飛存 省身2002七月。”大师如此亲切的题词令我再次动容。
2003年岁末，陈先生出资两万元，亲自构思、设计、印刷了一套题为“数学之美”的挂历。我得知后便向陈先生提出要一本，他爽快地答应了。我去取时，秘书将准备好的挂历交给我，只见挂历用一根精致的丝带系着，在曲别针别着的纸条上有我的名字，这是先生的手迹。
打开挂历，发现陈先生通过奇妙的设计使深奥的数学走进人们的日常生活，用通俗的形式展示数学的深邃与美妙。为了构思和设计挂历，他投入了不少心血。这是92岁的数学大师送给朋友们的一件新年礼物。
当这本2004年挂历翻到12月时，陈先生却突然离我们而去。望着已成为“绝唱”的珍贵挂历，大师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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