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宇
五四时期的新文学运动有两个关键词:一个是“活的文学”,一个是“人的文学”。“活的文学”是胡适提出的,就是白话文学,也就是要用白话取代文言,让文学能活在一般人的生活中;“人的文学”是周作人提出的,目的在于改变中国旧文学不把人当人的审美价值观,让文学成为人学,并推动这片土地上的人的解放。
五四一代人在政治制度层面的大变革完成之后,发现这个民族前进的脚步依然很沉重,于是着手改变思想观念和文化。他们鼓吹思想解放,张扬人的个性,批判中国旧思想,介绍西方新学说,梦想让辛亥革命所带来的这个东方第一个民主共和国名副其实,梦想让中国人也能像人一样生活。
他们之所以进行这样的革新,与他们的留学生活是分不开的。因为在国外的经历,使他们看到了人在现代国家的另一种活法。相比之下,就觉得中国人活得不像人。人,大概就是这样,适应性很强,攀比心也很强。一个孩子如果从小就被套上锁链,直不起腰,只能跪着行走,但因为从小这样,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不适。但如果看到有人不戴锁链,直立行走,健步如飞,情况就不一样了,他的痛苦就来了,改变现状的念头就来了。
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才有了从辛亥革命到五四那一代人,有了他们对中国传统的激烈批判和改造。大家记得鲁迅关于中国文明的论断吧?——这历史没有年代,每一页都写满了仁义道德,但仔细看去,却只有两个字:“吃人。”这是鲁迅在《狂人日记》中说的。除此之外,鲁迅还有著名的“两论”:一是“人肉筵宴论”——所谓中国文明者,不过是一桌人肉的筵宴,所谓中国者,不过是制作这人肉筵宴的厨房!二是“两个时代论”——一个是“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一个是“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那代人真是敢想,敢说,敢干,努力要让中国成为“人国”,让中国文学也成为“人的文学”。
“人的文学”是五四新文学的显著特征,许多学者都直接用这个概念来概括五四文学。但是,五四新文学发生的时候,中国面对的问题却比较复杂:中国人活得不像人,需要人的解放,这是一个真问题;但与此同时,东方第一个民主共和国太贫穷、太落后,无法与发达国家并列于世界各民族之林,这也是一个真问题;国内存在着严重的阶级差别和阶级矛盾,也是一个真问题。中国很穷,但穷并不影响两极分化,甚至是国家越穷,贫富分化就越是触目惊心。这些问题给当时的中国带来了三种意识:人的意识、民族意识、阶级意识。这三种意识产生了三种文学主题:启蒙,救亡,翻身。李泽厚在上世纪80年代有个著名论点:救亡压倒启蒙。这个论点影响了一代学人。但是,李泽厚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忽略了阶级翻身这个主题。事实上,翻身主题很重要,压倒启蒙的并不只是救亡。
中国古代就有朴素的阶级意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就是这种阶级意识。不过,中国传统中的儒家和道家都不鼓励阶级斗争,所以中国历史上的阶级斗争并不严重,只有到了一定的情况下,走投无路的饥民们起来推翻旧统治夺取政权,它才发挥作用,帮助完成一种周期性震荡。但在五四之后就不一样了,“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阶级斗争成为时代主题。过去穷人要想致富,就必须勤劳苦干,拼死拼活地干,还不一定富得了。现在有了另一条路:拿起武器,消灭地主资本家,就翻身了。它影响到文学,使文学产生了强烈的阶级意识,产生了阶级翻身主题。
在其开始,作家们写乞丐,写学徒,写人力车夫,并不是站在阶级立场上,而是基于平等的观念,仍以人的解放为目标。这并没有与人道主义发生矛盾。所以,当时的蔡元培等人都在鼓吹劳工神圣,胡适和鲁迅都写过人力车夫。刘半农、刘大白、沈玄庐、戴季陶等都曾为劳苦大众鼓与呼。但是,从根本上说,启蒙、救亡、翻身,这三个主题是无法长期和谐相处的。因为启蒙以人为目的,从个人的解放出发,强调个人的价值、尊严和权利。救亡是从国家和民族出发,强调的是国家利益高于一切。翻身是从阶级利益出发,目的在于某一阶级的翻身和解放。
到了上世纪20年代末,这种矛盾终于表现出来,伴随着国民革命高潮,和北伐成功前夕的国共分裂,民族意识和阶级意识都空前高涨,文坛大分裂,成为鼎足而立的三大板块:一是普罗派,即无产阶级派,二是民族主义派,三是五四的余脉——个人主义派,即自由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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