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手稿集》,叶嘉莹著, 巴蜀书社2020年8月出版。
熊烨
推荐理由:叶嘉莹先生是蜚声海内外的古典诗词专家,本书首次汇集叶先生自1938年至2008年七十年间的习作、论文、杂文、诗词手稿五十五种,这些手稿来自南开大学迦陵学舍、中国台湾大学图书馆典藏及叶先生本人提供的手稿原件,其中多数虽已在七十年间陆续发表或刊布,然而手稿则均属首次出版,且多为叶先生在各个时期的代表性作品,具有极高的文献与学术价值。叶先生高中与大学时代的习作手稿则完全属于首度面世,并录有戴君仁、顾随先生等的评语,是近代教育、学术史上极为珍贵的史料。
叶嘉莹先生是当今世界极负盛名的中国古典文学教授、学者、诗人,自一九五四年台湾幼狮出版社出版先生第一部作品《夏完淳》至今,先生著作出版已有近七十年历史,而综计先生平生所出版之各种著作及不同版本,则更有百种以上之多。
相比之下,这部《叶嘉莹手稿集》所刊印的,则是先生一九三八至二〇〇八,七十年间的旧稿,其最早为先生高中时代之习作者,距今已有八十二年之久,且多数手稿已在七十年间陆续发表。然而尽管如此,这部书无论对先生还是对读者而言,都有其全新且独特的珍贵意义。其所以珍贵之处,并不在于先生今日之久为世重,天下闻名,而如一般以名家之手稿使人见猎心喜而已,而是在于这些七十年间的手稿,对于先生而言,有不少因缘、往事和心谊值得追叙。对于读者而言,这些七十年间的手稿,更有其足以反映先生之学问才华、品格修养乃至意志理念,而所反映之深微切近,又绝为其他任何著作所独无者。
先生对于自己的手稿原无宝爱自矜之意,除去青少年时代的习作手稿,因其上有师长的评改之语而为先生所世袭珍藏以外,对于一切论著手稿,待其发表以后,先生便不再郑重保存。是以我们今天所能见到的先生之手稿,仅是幸未星散遗失的极小部分而已。二〇一三、二〇一四年之间,为了庆祝先生九十华诞,中国台北地区、天津、温哥华先后举办了先生手稿著作之展览,先生之手稿始得到初步的统计与重视。
二〇一五年,南开大学迦陵学舍落成,先生自加拿大携回之文稿书籍悉数存入其中,手稿方得以全面清点与陈列。先生本无意出版自己的手稿,即因这些旧稿多已发表之故。直到去年,在我们的建议之下,先生始同意出版《手稿集》一书。先生并曾函请中国台湾大学图书馆提供了其所典藏的十二种手稿之扫描档,其后又请闫晓铮师弟将迦陵学舍所存四十三种手稿陆续扫描,如此才有了我们现在所看到的时间跨度逾七十年之久,包括先生习作、论文、杂文、诗词五十五种在内的《叶嘉莹手稿集》。
在无纸化阅读泛滥的今天,手稿以其独有的个性与温度所赋予的文献及艺术价值,逐渐受到读者的青睐,但仍然无法改变手写传统已然不绝如缕的普遍现实。而叶嘉莹先生出生于一九二四年,完全是在传统中成长起来的。虽则先生晚年为了使用电子邮件也学习了电脑打字,但其平生文字却无一不是以手稿形式书写的。在这部《手稿集》中,读者可以亲切地认识传统中成长起来的“先生”,是如何通过写字这一件看似简单的事情来表现其学识、品格和修养的。
一九五〇至七〇年代,先生陆续撰写了不少论著,然而手稿则多已散佚,目前我们所能见到最早的手稿,是先生一九七八年所写的《〈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后叙》。一九八〇至九〇年代,是先生学术上最为高产的时期,本书所收手稿亦以此一时期为最夥。八十岁以后,先生仍然坚持研读与写作,其晚年文气依然不减,而笔力(此指写字)则未免稍衰。综观先生平生论著的手稿,不仅横竖不拘,简繁不计,而且往往字迹甚为潦草,用纸亦略无讲求,而写作之地点复遍及海内外,有时甚至同一篇文稿,其写作之时间前后相隔数月,写作之地点则更相去有万里之遥。然而这一切都无碍于先生下笔之际精力之弥漫与文气之贯串,诚如邓广铭先生之所言:“其文章议论皆浑融洒脱,恢闳开廓,曲汇旁通,而又全都在于反复阐发其主题。”(《〈稼轩词编年笺注〉增订三版题记》)此实是先生论文的最大特色,而直接面对原始的手稿,读者定能得到最为真切的印象与感受。至于形成这一特色的原因,则有以下几点:
第一点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先生平生为人为学“主诚”与“认真”的态度。早在一九五七年所写的《说静安词〈浣溪沙〉一首》一文中,先生便曾说自己之为文,乃是“不得于心者,固不能笔之于手”,一九九〇年先生又有诗句云:“我文非古亦非今,言不求工但写心。恰似涌泉无择地,东坡妙语一沉吟。”(此诗《迦陵诗词稿》未收,见先生之《论纳兰性德词》)先生平生所写皆因其内心有真切之感受与深刻之理解,所以一旦发为文字,就能对其所描写评说的人物及作品作出最为精诚充沛的阐发。这也正是何以先生所写的学术性的论文而往往表现出一种近于诗歌的兴发感动之风格与力量的缘故。
第二点原因乃是得之于先生平生教学相长的触发与沉淀。先生平生最大的兴趣是教书,投注最多的也是教书,她原无心要成为著作等身、立言不朽的学者,只是为了平生师友与工作的种种因缘,才撰写了不少的论著。先生在课堂上一如其老师“全任神行,一空依傍”,结合着感发与联想的讲授方式,最为世所熟悉与称道。而且在大陆与台湾时期,先生往往同时担任多所学校的教学,也因此对课程中所讲授的内容更多了沉潜反复的涵咏和积淀。正是由于这两方面的原因,当先生操觚命笔,撰为论著之际,便能将平日堂上的深情锐感、妙悟精思加以迅速的剪裁和完美的熔铸。在手稿中我们看到先生繁简混用,字迹潦草,笔势连贯,其文思之敏捷,正有如陆士衡所谓“操觚以率尔”,而文气之滂沛,则又如苏东坡所谓“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那便也因为先生平日讲授有得,早已成竹在胸的缘故。
第三点原因乃是先生所主以“兴发感动”来评说诗歌的方式,益之以先生在“能感之”与“能写之”两方面的禀赋与才华,遂使得先生在行文中能够运用古今中外各种材料,对诗歌中感发之生命做最为深入细致的传达。我们在手稿中所看到的中英文蝇头小字的注解即是最好的证明。
第四点较易为人所忽略的原因,就是先生虽在“一身萍寄,半世艰辛”的人生岁月中,以其坚忍的品格与深厚的修养所始终保持的健康的体魄。盖魏文帝曹丕《与吴质书》即曾说过“体弱不足起其文”的话,先生平生更常常引用杜甫的“客子斗身强”的诗句来表示自己在困苦磨难中的毅力与坚持,而健康的身体自然也是先生之文气至老亦未曾稍衰的一个重要的原因。
本书目前所收先生论著之手稿虽仅截止于二〇〇八年,但实则直到现在,先生也仍时有写作。这三十年间的手稿虽然仅是先生平生论著的极小部分,但却基本可以显示出先生平生治学的整体态度与风貌,尤其到了晚年八十岁以后,先生还依然坚持研读与最严谨的学术写作,这种精诚笃至的毅力与品格自是值得我们深深景仰和敬佩的。手稿中尚有无数隐微的细节留待细心的读者去发现,如偶然出现在稿纸上的长长的斜线,据先生之回忆,竟乃是她深夜属文倦极思睡时留下的印记,这种深微切近的阅读体验,自是除手稿外,其他任何著作都无法呈现的。
对于先生而言,本书所收早年手稿既都是她学生时代的习作,所收论著手稿又都早已发表流传,因此她原无将之整理出版之意。然而这些手稿却都经历了时间的流逝与人世的变迁,保存至今,幸未散佚,其中有的可以作为历史与时代的见证,有的则记录了不少珍贵的往事和心谊,还有的甚至反映出先生早年便已蕴蓄的平生之意志与理念,这些就都使得本书在内容方面也具有了极为特殊的意义。
我们今天能够读到这么多珍贵的先生论著之手稿,尤其应该感谢四川大学的缪钺(一九〇四──一九九五)先生。缪先生当年以汪容甫与刘端临学术订交之事相似,坚邀先生合撰《灵谿词说》的往事,早已成为现代学林的一段佳话。如果不是因为缪先生的欣赏与邀约,以先生当年讲学之忙碌,想必决然不会留下如此多篇词学的专论。而先生和缪先生“相与合作”的一九八〇至九〇年代,恰好也是她学术生命最为旺盛的时期,因此本书所收先生论著手稿不仅以此一时期为最多,也以此一时期为最具代表性。然而此一时期的手稿之所以保存较为完善的缘故,并非先生认为其具有较高的学术上的价值,先生所重视的乃是这些手稿实为她与缪先生合作之心谊的美好的纪念。盖这些手稿不仅其上多有缪先生精心题写的篇名,复经过与缪先生细致的讨论,正是汪容甫《与刘端临书》中所谓“学业行谊表见于后世,而人得知其相观而善之美”的最好的见证。阅读这些手稿,更可以使我们生发出“百年易尽,天地无穷”,学术之志业正贵在传之于久远的一种深长的感动。
本书在版式背景上采取了“花开莲现,花落莲成”的设计,以表示先生与荷花的因缘,以及她充满苦难与智慧的人生历程。同时在各个时期的手稿之后,也排入了相应的先生及她与师友的照片,读者不仅可以看到先生“一身萍寄,半世艰辛”的人生轨迹,配合着这些照片与手稿,更能亲切地感受先生与师弟友朋之间的深厚情谊、学术志业与词人风雅。三十年前,当先生为她的老师顾随先生的手稿撰写序言时曾说:“虽时移世往,后之学者已无由接其謦欬,然而读其书法,或者仍可想见先生精神风骨之仿佛乎。”(《顾随先生临帖四种》序)这部《叶嘉莹手稿集》虽不是先生的书法,但却饱含了先生之时代与生命的记忆,而先生之精神风骨,德业辉光,正可藉由这些手稿,庶使千百年后的读者,想见其人,如闻謦欬,而文化之长流与先生之生命,乃正复绵延不绝,生生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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