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桢
纪伯伦的故居和他的墓地，都在黎巴嫩北部小镇卜舍里，从首都贝鲁特包车到此，大约需要三个半小时。彼时正值黎叙边境战火频发，司机多不愿出行，我特意增加了车费，一位老司机才答应搭我前往。
1883年，纪伯伦出生在穆塔拉里法特山的卜舍里，这座小镇以生长黎巴嫩雪松而闻名，位置偏远却景色宜人。十二岁时，纪伯伦离开卜舍里，随家人移居美国，在彼岸的大陆开始了文学创作生涯。1931年，纪伯伦在纽约病逝，遵从他的遗愿，诗人被葬回了自己的家乡卜舍里。当纪伯伦依然健康的时候，他便向亲友们表达了葬在故乡的愿望，甚至选中了自己的安息之所，那是卜舍里镇东卡迪沙大峡谷上端的马尔·萨基斯修道院，毗邻诗人幼时经常穿梭的雪松林。修道院的小礼拜堂和各个房间都是几百年来僧侣们不断从石灰岩山体中凿出的山洞，最早可以追溯到7世纪，遭受宗教迫害的托钵僧人便在这些山洞中避难。今天，诗人的身体和灵魂，也与那些宗教先贤一道，在洞中的回廊里静默安息。
我站立在修道院门前，现在这里是纪伯伦的墓地博物馆。一百年前，诗人曾立于和我相同的位置，俯瞰眼前的卜舍里──那座记载他童年生活的小镇。我看到一片梯田向下倾斜至陡峭的峡谷，听到风儿把温暖亲切的气息吹到远方，带进绿色的橡树和葡萄藤的头顶。纪伯伦说，即使在天堂也很难找到一个比这更宁静、更神圣、更美丽的独处之地，岩石穿起绿色的衣服，风要赐福给我们，太阳要向我们微笑。
诗人去世后不久，他的妹妹买下这片土地，诗人的遗体被安置在修道院深处的岩洞里。随着纪伯伦使用过的家具、手稿、绘画等物品不断转运至此，人们逐渐扩大了原有的建筑规模，将它改造成一座博物馆。博物馆为三层砂岩建筑，与山体融合贯穿，一共有16个展厅，展出的大都是纪伯伦的画作。参观完这些主要展厅后，我沿着陡峭狭窄的七级石阶一路下行，来到纪伯伦的安息之所，拜谒这位在岩间休息的诗人。千年之前，这座洞穴就是隐士们的埋骨之所，今天，坟茔依然保持着原始而奇异的姿态。墓室给人的感觉较为空旷，西侧陈列着诗人生前最钟爱的画架、储物盒与一张短床，床脚立着一尊诗人购于1924年的耶稣受难像；他在纽约工作室使用过的圆桌，也静静地呆在这里，桌面上堆满诗篇。除了缺少纪伯伦本人，这里呈现的纪伯伦元素简直是完美的。
纪伯伦的金属棺位于墓室中间，棺木右上方有一块雪松木板，上面雕刻着诗人为自己写下的墓志铭：“我想在自己坟墓上写下这些话：我像你一样活着，我就站在你的身边。请闭上眼睛环顾你的内心，你会看到我来到你的面前。”我俯下身来，单膝跪地，闭上眼睛，克服了最初的不安，轻轻把三根手指搭在棺木上，触碰到金属的锈迹，它如泉水般冰冷，仿佛对我充满了戒备。然后，我像拜谒此前的每一位诗人那样，把五根手指全都放在棺木上，如同抚摸着一本打开的书，这可能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离纪伯伦如此之近了。每次墓地旅行，我都想无限地接近那些先贤，但真的抚摸到他们的棺木，与他们达成最近的距离时，又往往会感受到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那道鸿沟，于是一种圆满的失败感油然而生。
即将走出博物馆的时候，看门的老人再次礼貌地向我问好，他问我从哪里来，我说我来自中国，在我的国家，很多人都能够背诵纪伯伦写下的那些箴言。老人顺着我的话题说道，他知道纪伯伦的诗很早就传到了中国，还了解冰心和茅盾都翻译过纪伯伦，而冰心还特地把《沙与沫》的译本捐赠给了博物馆，成为这里珍贵的馆藏。我很惊讶于看门老人对纪伯伦和中国的了解，猜想这位顺便在此看门售票的扫地僧或许就是馆长。老人继续说，他上个月刚去过深圳，参加了一个纪念纪伯伦译作出版的活动。于是我问老人他最喜欢纪伯伦的哪一句话，老人不假思索地告诉我：“在美之外没有宗教，也没有科学。”出自《沙与沫》。
卢桢的系列文章“域外文学景观”，至此已经刊发完毕。从下期起，本刊将连续刊发刘万江的系列文章“梨园丹青总关情”。──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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