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 讲述 宋文彬 整理
李贺的诗有很多痛苦和悲哀在里面，比如《浩歌》中说，“南风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吴移海水”。虽然写得很神奇，但是当我们把这种神奇打破以后，就会知道他所写的是人生的短暂和失意，这样归纳出来的结论是比较简单的。可是李商隐呢？李商隐的诗的感发是更深厚、更广泛的。
李商隐写过一首《谒山》：“从来系日乏长绳，水去云回恨不胜。欲就麻姑买沧海，一杯春露冷如冰。”“谒山”是见于《山海经》的一座山，是神话中的一个地方。他说“从来系日乏长绳”，因为古人曾经有一个假想，李太白写过“长绳难系日，自古共悲辛”（《拟古十二首》其三），有没有一根长的绳子可以把太阳绑住，让太阳不要走，让它留下来。太阳如果留下来，光阴就不会过去，人就可以不衰老，有生命的事物就可以不死亡，所以中国有很多的神话，都是有这种狂想的，因为人生所面对的，就是对于光阴消逝的无可奈何。生命是无常的，是短暂的，所以人类就常常梦想怎么能够破除我们生命短暂的限制。
有一个神话传说，从前有一个叫鲁阳的人，他有一天跟敌人打仗，因为天黑了就不能够打仗，所以他就挥戈指日，说，你要停住，不许走。传说太阳果然为他停了一下。西方的《圣经》里也有这种传说。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呢？没有，“从来系日乏长绳”。李商隐说的是“从来”，你不但要注意诗中的形象，而且要注意诗人的口吻，“从来系日乏长绳”，李商隐的诗里边永远有追寻，伴随着追寻的永远是绝望，他的追寻永不停止，他的失望也永不停止。“系日”跟“长绳”连在一起，这是他的追寻，“乏”是他的绝望，而他要把绝望写得很深，所以他说“从来系日乏长绳”，从前有过一次吗？没有，“从来”是说一向没有。这就是李商隐的诗，有他的追寻，有他的绝望，而且把他的绝望总是更深一层地写下去。
“水去云回恨不胜。”李商隐总是把他的悲哀和痛苦写得很美，他说“沧海月明珠有泪”（《锦瑟》），泪是表示悲哀的，那珠上都有泪，泪既然像珠一样，那珠也像泪一样，每一个泪点都像一颗珍珠，每一颗珍珠上面带的都是泪点，这么美丽的珍珠，这么悲哀的泪，“沧海月明珠有泪”，写得那么辽阔，那么苍茫，这是李商隐的特色。他把追寻、绝望总是写得这么美。“从来系日乏长绳”，我们什么都留不住，什么都留不住是一个概念？“水去云回”呀，“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李煜《相见欢》），“前水复后水，古今相续流”（李白《古风五十九首》其十八），连孔子站在水边也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这是说“水去”。那“云回”呢？天上的云消逝了，陶渊明说“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归去来兮辞》），云是从山里边出来的，是“出岫”，而云回去了，回到山中，不见了，所以“从来系日乏长绳，水去云回恨不胜”，什么都没有留下来，那么美丽的东西都消失了。
这还不算，他下面说“欲就麻姑买沧海”，要找到麻姑，把沧海都买下来。李商隐用典故有一个特色，他不只是写神话的典故，而且他要把神话里边的典故改造，这是李商隐自己的创造。古代有一个神话，说有人见到了麻姑。麻姑是一个女仙，跟人谈话以后，她说，我跟你谈话的这段时间，世上沧海已经三次变成桑田。这个神话原来是这样说的，你看，李商隐说的是什么？他说“欲就麻姑买沧海”——我想有一天，如果能够找到麻姑，把沧海都买下来。神话上其实没有这么说，这是李商隐加上去的。“买沧海”干什么？不要有沧海桑田的变化，想使世界上再也没有这种盛衰的变化。李商隐这么说了吗？他没有说，而是把这些留给读者去想，留给读者去填补。
李商隐所要买的这个沧海，是没有边际的一大片海水，但得到的是什么呢？“一杯春露冷如冰”，他从麻姑那里得到的，只有一杯水。他要买的是一大片海水，而所得到的只有一杯，不但很少，而且它比冰还冷。
文化名家谈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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