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陈省身先生
马凤华
金秋十月，南开大学迎来百年校庆。宁园静静地矗立在盛装的南开校园中。这是一座看似普通却并不平凡的小楼──陈省身先生生前曾在这里工作和生活。我有幸多次来此采访陈省身先生，聆听过他与其他学者的讨论与谈话。秋风起时，再从这里经过，宁园寓所静谧而安详，先生的音容笑貌如在眼前。
先生的生日，是在阴历九月初七，阳历的10月28日。但不论阴历阳历，先生都不主张大规模庆祝。他说，我们要把有限的时间和精力用到数学上来。
18年前的10月28日，我和同事一同去采访先生。宁园会客室的房顶和墙上悬满了彩球和彩带，两株绿色盆栽上缀着两个红色的寿字。中央桌子上放置着一个将要兴建的南开数学研究中心大楼的模型。
先生身着一件深蓝色团花暗纹的中式对襟绸袄，银白的头发随意而又整齐，脸色红润，精神矍铄。他伸出双手，欢迎我们的到来，他说：“今天是我的阳历生日，你们来，我很高兴。现在事情太多，我很愿意多与年轻朋友交谈交流。”
谈话自然离不开中国的数学。先生给我们讲了一则趣事，德国著名数学家外尔曾对先生开玩笑地说，21世纪的数学家都要学中文了。先生说，21世纪的数学家至少要学中国名字。因为外国人向来只注意中国人的姓，但是中国数学家多了，光从姓看就搞不清是谁了，所以外国人要学中国名字是肯定的。先生的话里充满了对中国成为数学强国的自信。
对于一位数学大师来说，关心数学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而先生还十分热爱艺术。他非常喜欢中国古典文学，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像《长恨歌》《杜甫秋兴八首》等长诗，随口就能吟诵。先生最喜欢的诗人有三位，一是陶渊明，因为他的诗意境高远，境界很高；一是杜甫，因为他的艺术技巧纯熟，律诗到他手里发展到了极致；还有一个是李商隐，他尤其喜欢《锦瑟》，当场即吟诵起来。
其实，先生自己也作诗，且颇具功力。1964年，陈先生父亲陈宝桢“重游泮水”，有“优游岁月待终老，赖有儿曹鹤立时”之诗句。陈先生亦赋二绝，其一云：一生事业在畴人，庚会髫龄训育真。万里远游亏奉养，幸常返国笑言亲。1972年9月，中美两国关系缓和后，陈先生偕妻子、女儿访问新中国。他追昔抚今，感慨万千：飘零纸笔过一生，世誉犹如春梦痕。喜看家园成乐土，廿一世纪国无伦。在75岁生日时偶成一绝，曰：百年已过四分三，浪迹平生我自欢。何日闭门读书好，松风浓雾故人谈。而早年在天津扶轮中学时，他还曾写过《纸鸢》等许多首新诗。
我们想陈先生的国文成绩一定也十分出色，不料陈先生却说：“我上学时的语文成绩很糟糕。除了数学以外，其他的功课一般都是C。有一次，我在学校里找到了自己当年的成绩单，我想把它印出来，让现在的学生看看。成绩不是最重要的事情，特别是年轻人，应各具个性，各有兴趣爱好。而老师、家长要尊重年轻人的个性，不要太多地束缚他们。我庆幸有个好父亲，小时候我能保持自己的爱好，父亲基本不管。而年轻人也要有自己的独立见解，不能人云亦云。我常在课堂上对学生讲，不要光听老师讲的，要去挑自己喜欢的课题做。”
陈省身先生15岁就进入南开大学学习，比普通学生小三四岁。先生说，那是因为早些时候自己家里经常搬家的缘故，常常搬一次家，他就跳一年级。其少年时所作的新诗《纸鸢》就反映了他这种追求自由独立、不肯随俗的个性和主动求学的精神。
先生的艺术修养得益于他的博学。他博览群书，年轻时经常一进图书馆就是一天。陈先生在宁园也有自己的读书天地，在他的卧室兼书房里，书架、茶几，甚至连椅子上都放着书。先生的书有两个特点，其一是杂，中英文皆有，内容上数学方面的书自然少不了，但亦有人文、社科、医学等方面的书籍，《红楼梦》、古典诗词、围棋、金庸的武侠小说都有，靠床的书架上还有一本阿来的《尘埃落定》，算是很新的书了。其二，这些书的摆放是不归类的。先生一般不让人收拾他的书桌，他自己的东西放在哪里自己最清楚，想看时随时就能找到。
时间悄然流走，我们就这样与数学大师谈了许多与数学无关的事情。出门前，先生特意嘱咐工作人员拿来一本他新出版的小书《九十初度说数学》送给我们，并亲自在书上签了名字。18年转瞬即逝。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题图摄影：钟汉川
http://epaper.tianjinwe.com/tjrb/html/2019-10/22/content_162_1747076.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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