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鸣
南开大学中文系著名学者许政扬先生是我大学时期最崇敬最钦佩的老师。六十年前,政扬先生给我们讲元曲课的情景,期末考试时他对我当面口试的场面,铭刻心间,音容宛在,永难淡忘。缅怀敬爱的许先生,我心潮起伏,情思泉涌,忆念无已。
六十年前,政扬先生正当而立之年,风华正茂,才智超群,给我们大三学生讲授元曲。上课铃响过,许先生走进教室,儒雅清秀,文质彬彬。他用徐缓而抑扬顿挫的语调讲述着,列举众多翔实的文献资料,条分缕析地论证,深刻地全面论析元代杂剧发展繁荣的历史进程。许先生讲课,给学生一种新鲜印象:他是评析作家作品或文学现象,并没有当时流行的贴阶级标签或乱加政治术语进行解说,而是论列可靠的学术资料,讲述前辈学者的看法,再说明自己的独立见解,具有创新性和说服力。许先生对元曲作历史纵向的描述和横向的比较联系,指出元曲同古代傀儡戏、参军戏的传承关系,密切结合元代历史社会生活实际、经济上东西商品贸易的兴旺,政治上蒙古族统治下人分四等的严酷境遇,说明元朝的社态风习、市井生活习俗对元代杂剧创作的多方面影响。他指出在蒙古贵族专制政治的高压下,元曲作家往往借杂剧艺术表达对现实的黑暗专制统治的愤懑和抗争。他是综合历史、社会、政治、经济、文化诸多方面的因素,来论证杂剧之所以兴盛和繁荣。这样综合性的辩证的精到论析,既具清晰的历史感,又富有鲜活的创新性,让学生们钦佩信服。同学们认为,许先生讲课,教学风度从容洒脱,课程内容精彩新颖,再配上他那秀雅挺拔的瘦金体书法,从右到左,竖写成行,板书整齐漂亮,听一堂课就是一次优美的精神文化享受。
《许政扬文存》中有几篇关于宋元小说戏曲语释的文章,充分地显示了许先生在学术研究上才识卓著、独辟蹊径。对古典作品中语词加以注释,这是有助于阅读和学术研究的必要前提和条件,是一项重要的但不易做好的基础工程。只有确切地明白古典作品中字词、语汇的含意,才可能切实理解和认识作品所蕴藏的思想和艺术价值。许先生从来非常重视古典作品中语词的注解和诠释。他长年坚持阅读各种文化典籍,穷搜博览,刻意求索,长期积累,储学深厚。《宋元小说戏曲语释》等三篇文章,他对宋元小说戏曲作品里各种各样的字词、语汇、短语、俚言俗谚等所包含所存储的、当时历史社会里的世态人情、风俗习惯、文化心态,以及民间市井日常交往的状况等内涵,给予明晰的解答。粗略统计一下,他这几篇文章所征引的文化典籍,竟有百种之多。
许先生校注的《古今小说》(即《喻世明言》),是他对各种版本详加参校和注释的成果。如宁宗一先生深情地写道:“他倾其心血,发挥其学识之优长,在训诂、校勘中,做到了精勤与博洽的统一,且细密与敏锐相得益彰。”“常于校注中开掘前人未发之意,修正前人的某些谬误,”“锲而不舍地探寻文本真诠,实堪钦佩。”这本书出版后获得普遍的好评,“认为它是众多古典小说校注本中功力最深、也是最严谨的一部”。这部校注本长期以来多次再版重印,广为流传。
然而,《许政扬文存》不过是他学术研究的创新性成果的一小部分,是他所规划拟建的学术大厦的一角。千古文章未尽才。当极“左”雾霾笼罩神州的年月,许先生不可能独立地施展才华,自由地献身学术,这让后学生徒的我们痛感惋惜而仰天长叹。
1966年夏天,“文化大革命”进入高潮,许先生被定为中文系“以李何林为首的反党黑帮”的成员,打成“牛鬼蛇神”,拖着衰弱不堪的病躯接受批斗,每天参加惩罚性的“拔草”劳动。更让许先生感到刺痛心灵的是,“文革”高潮里,在“破四旧”“知识越多越反动”口号的蛊惑下,被极“左”思潮迷昏头脑的学生闯进家里,把他二十多年里手抄积累的、网罗宋元文献典籍的学术资料卡片几万张,连同他的学术著作文稿,一把火统统烧毁了。这是焚绝了许先生赖以进行学术研究的物质资料,这里凝聚和集结了他的多年心血和智慧,一时间都被极“左”邪火吞没殆尽。
许先生真的彻底绝望了,他痛感自己的精神和生命都无法继续存在下去了,于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当批判“反党黑帮”的会议解散后,许先生自溺于离家不远的水沟中,浑浊不清的泥水,终结了他41岁的宝贵生命。寿夭多因毁谤生,四十年华赴幽冥。
许先生的自沉,不惜以生命证明自己的耿耿丹心,风骨清正;以生命捍卫着人格的尊严,学术的尊严。
让我们深切牢记鲁迅九十多年前的教诲:“我们追悼了过去的人,还要发愿:要自己和别人,都纯洁聪明勇猛向上。要除去虚伪的脸谱。要除去世上害己害人的昏迷和强暴。”“我们追悼了过去的人,还要发愿:要除去于人生毫无意义的苦痛。要除去制造并赏玩别人苦痛的昏迷和强暴。”“我们还要发愿:要人类都受正当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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