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焰
2007年,叶嘉莹先生在南开大学马蹄湖畔(迦陵学舍供图)
荷月的马蹄湖:碧叶连天,菡萏亭亭(纪睿泓摄)
6月25日,农历六月初一,是叶嘉莹先生诞辰101周年纪念日。犹记去年,100岁的叶先生曾在线上直播寄语:“我平常喜欢古典诗词,这就是说天生性情相近,古典诗词里有很多美好的意思,给我很多鼓励。我像一个蚕——‘不向人间怨不平,相期浴火凤凰生。柔蚕老去应无憾,要见天孙织锦成。’我们一定会看到,我们中国的未来爱好诗词的人这么多,我想中国也一向有这样一个传统。祝大家学习诗词快乐,人生的生活有成。”
马蹄湖畔,碧叶接天,菡萏亭亭。而生于荷月元日、乳名“小荷子”的叶先生走了,唯有留下的咏荷诗词,犹在耳畔。我曾收齐了12首,让叶先生审阅过;去年先生百岁时为张静老师所著《诗词大先生》一书作序,又创作最后一首,共计13首咏荷诗词。
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
如来原是幻,何以渡苍生。
这是1940年叶先生16岁时写下的第一首《咏莲》诗。在战火肆虐、民生疾苦的背景下,早慧的她,发出对宗教无力拯救现实的诘问;而莲花象征个人操守,仅保持自身高洁,亦不足以救世。
三年后,叶先生仿古乐府而作的《拟采莲曲》更显灵韵流转:
采莲复采莲,莲叶何田田。鼓棹入湖去,微吟自扣舷。
湖云自舒卷,湖水自沦涟。相望不相即,相思云汉间。
采莲复采莲,莲花何旖旎。艳质易飘零,常恐秋风起。
采莲复采莲,莲实盈筐筥。采之欲遗谁,所思云鹤侣。
妾貌如莲花,妾心如莲子。持赠结郎心,莫教随逝水。
湖云舒卷间,她预见生命如花的飘零之忧,亦藏莲子般坚韧的守候。
作于同年的《鹧鸪天·一瓣心香万卷经》,则表达了叶先生青年期的困惑与求索:
一瓣心香万卷经。茫茫尘梦几时醒。前因未了非求福,风絮飘残总化萍。
时序晚,露华凝。秋莲摇落果何成。人间是事堪惆怅,帘外风摇塔上铃。
她以“人间是事堪惆怅”直指时代创伤,而“帘外风铃”的意象选择,既延续李商隐“一帘风雨”的幽微传统,又以听觉意象强化了个体在历史洪流中的渺小感。
1964年,叶先生在台北所作的《南溟》,是她中年期乡愁与疏离的写照:
白云家在南溟水,水逝云飞负此心。
攀藕人归莲已落,载歌船去梦无寻。
难回银汉垂天远,空泣鲛珠向海沉。
香篆能消烛易尽,残灰冷泪怨何深。
“水逝云飞”化用《庄子》“乘云气,御飞龙”的典故,却反向表达“负此心”的失落。“鲛珠”意象既承《博物志》神话,又暗合《红楼梦》“冷月葬花魂”的悲剧意识,形成文化记忆的层累。
1971年,叶先生写下的这首《梦中得句杂用义山诗足成绝句三首·其三》,反映了她晚年期的超越与澄明:
一春梦雨常飘瓦,万古贞魂倚暮霞。
昨夜西池凉露满,独陪明月看荷花。
通过“独”与“明月”的虚实对照,完成从“人间惆怅”到“物我两忘”的升华。此诗化用李商隐“一春梦雨”的迷离感,却以“贞魂”的刚健意象重构了新的审美范式。
1983年,叶先生创作了《木兰花慢·咏荷》,可视为她自己的“文化自传”:
花前思乳字,更谁与,话平生。怅卅载天涯,梦中常忆,青盖亭亭。飘零自怀羁恨,总芳根、不向异乡生。却喜归来重见,嫣然旧识娉婷。
月明一片露华凝。珠泪暗中倾。算净植无尘,化身有愿,枉负深情。星星鬓丝欲老,向西风、愁听佩环声。独倚池阑小立,几多心影难凭。
荷之精魂即其生命精魂——纵使“芳根不向异乡生”,终以“净植无尘”守望文明星火,表明毕生坚守诗教传承的初心,愿如莲“化身”渡世。此一词调,按照格律,有多处须于句中用韵,号称难于填写,而叶先生此词之语句,如“飘零”之“零”、“月明”之“明”、“星星”之“星”,均为句中用韵,皆恰到好处,曾为缪钺先生所激赏。
叶先生作于1985年的《咏荷花》,同样表达出虽漂泊四海,荷仍是精神故园的乡根情愫。
菡萏多情故国开,离人今日又天涯。
新秋几夜风兼露,可有寒香入梦来。
作于2000年的《七绝一首》,是叶嘉莹先生诗教精神的终极投射:
南开校园马蹄湖内遍植荷花,素所深爱,深秋摇落,偶经湖畔,口占一绝
萧瑟悲秋今古同,残荷零落向西风。
遥天谁遣羲和驭,来送黄昏一抹红。
“遥天谁遣羲和驭,来送黄昏一抹红”,借神话驭日者羲和(《离骚》典故),将暮色斜阳转化为壮美馈赠。“一抹红”既是对自然之美的礼赞,亦象征其晚年仍致力诗教传承的赤子之心。此绝句非仅写景,实为叶先生以生命写就的“诗教宣言”:纵个体如残荷凋零,但若以羲和之志驱驰文化薪火,黄昏亦可是破晓的开端。恰如南开湖畔遍植的荷,岁岁枯荣,生生不息。
2001年,叶先生用一篇《浣溪沙》,道尽半生蹉跎的怅然,更以“莲实有心”自喻——纵使花谢,那颗传承诗心的种子从未死去,只待春风唤醒千年文脉的生机:
又到长空过雁时,云天字字写相思。荷花凋尽我来迟。
莲实有心应不死,人生易老梦偏痴。千春犹待发华滋。
2007年,叶先生写成《绝句一首》:
连日愁烦以诗自解,口占绝句,用李义山《东下三旬苦于风土马上戏作》诗韵而反其意
一任流年似水东,莲华凋处孕莲蓬。
天池若有人相待,何惧扶摇九万风。
其以莲喻人,将个人衰老(“莲华凋处”)转化为集体新生(“孕莲蓬”),再以“天池相待”的期待驱散恐惧,誓以大无畏勇气献身传承。
作于2013年1月的《雪后尘霾不散,再占一绝》,是叶先生晚年诗境中的生命观照:
依旧寒云冻不开,楼居仍是锁尘霾。
相思一夜归何处,梦到莲花碧水涯。
寒云尘霾与莲花碧水的强烈对比,既包含对生态问题的现实关切,更暗藏“纵寒已是春寒了”的哲学思考,将个体生命体验升华为对永恒精神家园的追寻,体现了叶先生“以悲观之心情过乐观之生活”的生命智慧。
最终,南开成为叶先生的托身之地。2013年首届荷花节上,她欣然吟咏:
结缘卅载在南开,为有荷花唤我来。
修到马蹄湖畔住,托身从此永无乖。
这简净四句,是尘埃落定的安然,更是夙愿得偿的皈依。从此,迦陵学舍的檐角与荷香朝夕相伴,朗朗诗声如清露滴落莲叶,滚入一代代学人心田。
2024年4月,叶先生作为百岁老人写下了最后一首咏荷序诗:
天外从知别有天,人生虽短愿无边。
枝头秋老蝉遗蜕,水上歌传火内莲。
“火内莲”化用佛典《维摩诘经》“火中生莲”意象,喻苦厄中淬炼菩提。她以“蝉蜕”“火莲”等意象,将文化传承使命升华为一种宗教般的奉献:从劫难中绽放,终成照亮暗夜的灯火;仿佛是叶先生的“精神遗嘱”,以四句二十八言浓缩其百年人生——在无垠宇宙中锚定诗教星火,于短暂生命里拓印永恒莲华。正如她所冀:“中华诗教播瀛寰,李杜高峰许再攀”,今人当为“天孙”,织就她未竟的文化锦缎。
叶先生一生,历尽战火、离丧与漂泊,却总以荷的姿态直面风雨。“出淤泥而不染”不仅是周敦颐的箴言,更是她生命的注脚。当她在讲台上解读“中通外直,不蔓不枝”的品格,讲台下所见,分明是一株挺立百年的荷——纵使霜侵雪压,依旧以莲房孕蓄文明的星火,于岁岁捧出新的华滋。
荷月再至,湖畔新荷如旧。先生的身影虽隐入碧波,那掷地有声的诗句却化作莲子,沉入时间的水底;这荷月擎起的花盏里,分明盛满她留下的诗行与风骨。待荷风起时,必有亭亭青盖破水而出,向长空续写关于高洁、坚韧与传承的永恒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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