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庆
从某种意义上说,世间的所有相遇,都是恰逢其时。文字与声音相遇,有了倾诉;鬓角与霜花相遇,有了岁月;人类与阅读相遇,有了知己;而我与严又陵先生相遇,竟有漫天星辰。
晨风冰冷中藏着些许温馨,空气中弥漫着南开园特有的芳香。天津市同砚路38号,南开大学中心馆,五楼古籍特藏部,一套严译著作静静地躺在古色古香的书架上,形态安然。这是伟大的翻译家、启蒙思想家严复先生亲笔点校的批校本,其中第三册是他译介经济学开山之作《国富论》的著作———《原富》(该书为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藏严复批校本影印本)。洋洋52万余字译本,8万余字案语,那些过往的翻译岁月在先生笔下汩汩流出。《部甲·上》的点校,无一懈笔,英文花体,短词、短句皆有;中文草体,遒丽隽秀,洒脱清雅,墨颖锋毫隐现。
阳光透过远处的云霭铺下来,携此书,或倦坐于图书馆一角,或踱步于书架之间,翻开它历史的扉页,洋洋洒洒的笔迹激起圈圈涟漪,袭抵人心,让人不禁任由时间在追索中漫步,搅动记忆长河的光与影。自1892年购书至1901年译毕,八载译介年华里,先生历经北洋水师学堂任职、甲午中日战争、义和团运动、颠沛避地上海等等接踵而至的变故,遭逢了清末民初万马齐喑的时代激荡,可是他从未辍译,从未罢笔。先生常常在中与西、古与今之间的冲突中思索、徘徊———究竟如何能够救亡图存?究竟如何才能让中国国富民强?苦难之蚌孕育珍珠,先生的文字,如泣如诉,他的一生,都在为国之为国奔走呼号。
远处的云霭渐渐变成了浅浅的玫瑰色。手触先生笔迹,靛青的布面,泛黄的纸张。八年的心血,救国的决意。我进入了那个历史的空间。循着字迹,我感喟,仿佛他就坐在我的面前,向我莞尔;仿佛我就坐在他的桌旁,与他一同痛楚,一同怅惘,一同书写难以言状的隐衷。先生,您还好吗?您是如何赴英习军,又是如何只身从教?您眼睁睁地看着学生倒在战争的血泊中,是如何忍着心痛翻译《原富》,又是如何避难至上海埋头续译?世人皆知您是翻译家,可是前前后后您究竟修订过多少遍原稿?到底有多少笔记?案语间,您捶胸顿足于中国积贫积弱,风雨飘摇。先生,那些年,您快乐吗?奔波中,您身体欠安吗?壮志未酬,您的痛苦,有人懂得吗?译作八年,翻译时,您孤独吗?我穿越时空与先生相遇,屡屡泪目,不能自已。倘若时空真的可以穿越,可不可以让我真的遇见您?让我从您的全世界走过。如果真的穿越时空,如果我们真的相遇,我想在您“中夜起而哭之”时为您拂去泪水,我想在您蹙眉伏案时为您沏一盏香茗,我想静静伴您左右,不言不语。如果我们相遇,我想告诉您,您住进了我的心里。
先生,当初您译介的西方经济学,现在形成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您痛彻心扉的国民之殇,如今是国泰民安,您首探的富强之路,后来的后来,有许许多多仁人志士在走,直到今天,直至未来……
百年之后,在他居住卅年之久的天津,他的众多追随者中又多了一个平平凡凡的我。我以为我寻找的只是一颗闪亮的星,未曾想,一抬头,繁星漫天,我泪流满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