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食魔:谷崎润一郎》 |
来源: 南开大学报 第1431期(2022-05-01)发稿时间:2022-05-17 09:52 |
□陶慕宁
《食魔:谷崎润一郎》的书评不好写,因为虽然只是一本书,我要面对的却是三个层面的作者。一是谷崎润一郎(1886—1965),鼎鼎大名的日本唯美主义作家;二是本书的作者坂本葵,生于上世纪80后的日本作家;三是本书的译者邱香凝。实际还有第四个层面,即该书并不是全面评述润一郎的文学造诣与成就的学术专著,而是仅就润一郎一生的饮食嗜好及私生活串联起来的随笔式散文。我对这三个人都不熟悉,唯一感兴趣的是润一郎的饮食,因为我自命是个美食家,只要是谈吃的文字都会津津有味地读。译笔也很流畅,应该是位中文、日文都有功底的翻译者。
《食魔》表面上看是一部谈饮馔的随笔,实际却是坂本葵在对润一郎的性情及作品作了深入研究的基础上写出的,依照中国传统目录学的分类,可以视为子部的杂史杂传体。润一郎出身商户,童年家境优渥,得到了美食的启蒙。后来家道中落,寄食于高级西餐店精养轩,半工半读,“只能吃下人吃的粗茶淡饭,总是处于吃不饱的状态,冷眼旁观主人家的豪华佳肴,对吃的执着日复一日加深……这或许是谷崎润一郎日后好吃的程度异于常人的原因之一”。这与我为美食家拟定的几个要素不谋而合。2011年末,我应香港大学之邀,参加“百般滋味话珍馐:中华饮食与文学国际研讨会”,发表《从“宋嫂鱼羹”到“花边月饼”》一文,提出美食家的四项标准:一、味觉灵敏,足践四方,雅俗精粗,亲尝遍历。二、腹笥稍丰,涉笔成趣。三、穷达亨困,谙练世情,须命途有舛,曾经沉浮。四、心境冲和,无欲之欲。须斥去功利,但求审美。润一郎“食魔”的经历与这几条符契若合。
人的味觉差异很大,有的人迟钝,缺乏品味的能力,果腹就可以了。老饕不一样,口感味觉敏感而细腻,尤其是早年吃过见过,后来坠入困顿的,如曹雪芹、金寄水,这类人对美食有郁勃的想象力,往往能由此激发写作的冲动。谷崎润一郎显然属于这一类。他对于中国美食的推崇,对于西餐的热爱以及对于日本关东与关西料理的前后两歧的评价都可以由此得到解释。
长期以来,我有个观点:心理越“阴暗”的作家写的小说越好看,因为他们往往能超越常人窥伺到人性的深幽之境。坂本葵显然于此颇有会心,他在书中多次谈到润一郎的饮食感受:“人们常说日本料理不是用来吃而是用来看的,这种时候我想说,不只是用来看,更是用来冥想的。而且那是在黑暗中明灭不定的烛火与漆器合奏出的无言音乐带来的作用。”“在谷崎笔下,黑暗中品尝汤汁的喜悦极尽肉欲,感觉就像所有感官慢慢融化,合而为一。”“谷崎认为幽暗才是日本料理的基调。”“神韵缥缈的汉诗世界与外观诡异骇人的中国菜形成了两个极端。谷崎正是从这样的两极化中看出了艺术的魅力,并在小说《美食俱乐部》中将中国菜誉为至高无上的料理。”“去过外国才知道,日本最好吃的料理是中国菜,其次才是日本菜——这两者都还称得上是料理,至于西餐,我根本不想称之为料理。”“谷崎讨厌西餐的另外一个原因是,西餐的规矩太琐碎烦人……‘品尝美食时要抛开性感美貌或潇洒时髦的外表,牛饮马食才能尝得美味’。由此可知,谷崎认为唯有不顾一切专注于吃才是真正的美食家,只注重表面用餐礼仪则是无聊透顶。”坂本葵的这几段评论都蕴含着了解之同情。
不过有时候作家的话不可全信,同一个谷崎,上文刚说了如何鄙视西餐,在另一篇自传性质的小说《鬼面》中却写道:“愈是无法随心所欲,想吃的东西或想见的事物愈是不断浮现在眼前。从早到晚满脑子只想着西餐中的牛排,想象那满布温暖油花、香甜浓厚的肉味,舌上有时甚至盈满了唾液。”
将“食魔”这个名称赠予谷崎润一郎也很恰当,因为他并不止于饕餮,而是在饮馔中投入了魔性的想象,激发出无穷的创作欲。他吃海鳗,面对那“黏稠软滑物体”而引发恋物式崇拜。在实际生活中,谷崎也有一些异于常人的表现,譬如喜欢服药和打针,“近乎偏执地沉溺于疾病”。“酒在他的作品中乃是自甘堕落与毁灭的象征,也被描写为面临死亡威胁时,在恐惧中寻求的刹那救赎”。
他与佐藤春夫之间发生的“细君让渡”事件也是普通人难以认同的。
永井荷风、谷崎润一郎、芥川龙之介、佐藤春夫、川端康成是上世纪前期享有盛名的日本作家,他们的写作风格有神韵相通的一面,谷崎润一郎曾于1960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可见其文采风华不同凡响。《食魔》虽不是阐述其文学成就的专书,亦可藉此以窥一斑,领略他饫甘餍肥的一生足迹。
|
编辑:韦承金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