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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庆饩先生与他的文学翻译
来源: 《 中华读书报 》( 2019年06月26日 07 版)发稿时间:2019-07-24 08:06

让鸟儿带他去天堂——倪庆饩先生与他的文学翻译

祝晓风 

  倪庆饩先生,侯艺兵/摄

  一

  我从1991年9月认识倪庆饩先生,于今已29个年头,不算太长,可也不算太短。在这段时间里,我前前后后,写了长短不一的八篇文章,或是评介倪老师翻译的书,或是记述他的生平或和他有关的故事。最早的一篇是发表在《博览群书》1995年第5期的《从柳无忌开始》,评倪译柳无忌著《中国文学新论》,最近的两篇则是发表于《光明日报》2017年3月28日的《知识如水,智慧如光》(评赫胥黎《水滴的音乐》),和发表于《随笔》2017年第5期的《倪庆饩》。这八篇中,有两篇篇幅稍长,有一万字。不过,这几篇文章,都是倪老师在世时写的。他去年过世之后,我并未写什么。最近,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要出版倪老师的三本书,嘱我写几句。现在再写,就是第九篇了。我希望,这篇文章,能把我对倪老师的思念写尽。

  二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散文热席卷全国。天津的百花文艺出版社领一时之风骚。当年,他们出了两套大型散文丛书,一是中国的,叫“百花散文书系”,包括古代、现代和当代。还有一个是外国的,叫“外国名家散文丛书”,两套丛书影响都很大。1991年时,就已推出第一辑十种,包括张守仁译的屠格涅夫,叶渭渠译的川端康成,叶廷芳译的卡夫卡,戴骢译的蒲宁,还有《聂鲁达散文选》《米什莱散文选》等,这第一辑中的《史蒂文生游记选》即为倪庆饩译。由此开始,百花每年推出十种中国散文,十种外国散文。百花主持此事的副总编谢大光,每年请倪老师翻译一本,连续若干年:第二辑《赫德逊散文选》,第三辑《小泉八云散文选》,第四辑《普里斯特利散文选》,而卢卡斯和高尔斯华绥两本,是在同一辑里一齐出版的,可见当年译者倪庆饩的热情与多产。

  倪老师翻译这些作品,从选目开始,就有讲究。他不是抓着什么译什么,而是研究文学史,查找《牛津文学词典》等工具书,专找那些有定评的大作家的作品,而且是没有中译本的。所以,几十年下来,把倪译作品集中放到一起看,就会看出其独特价值:一是系统性,二是名家经典,三是填补空白,四是译文质量高。他觉得,有那么多一流作品还没有被翻译介绍到中国来,完全没必要扎堆去重复翻译那些大家熟知的作品,尽管那些作品会更卖钱。倪老师曾对我不止一次说过,与其自己创作二流甚至三流的所谓作品,不如把世界一流的作品翻译过来,更有意义。如果没有倪庆饩的译介,这些英美一流作家的散文经典,一般中国读者很有可能至今都不会读到。

  倪老师翻译的作品,以英美散文为主,其中,又以英国散文最为集中。这个“美”,不仅指美国,也指北美,也就包括加拿大。这些作品包括史蒂文生的《驱驴旅行记》,康拉德的《大海如镜》,威廉·亨利·戴维斯的《一个超级流浪汉的自述》《诗人漫游记 文坛琐忆》,多萝西·华兹华斯的《苏格兰旅游回忆》《格拉斯米尔日记》,阿尔多斯·赫胥黎《水滴的音乐》,希莱尔·贝洛克《海港集》《罗马行》,《小泉八云散文选》《高尔斯华绥散文选》《普里斯特利散文选》《卢卡斯散文选》《爱默生日记精华》等等。倪庆饩已经出版的译作,我有24种,加上今年即将出版的两种,和尚未出版的《伦敦的鸟》,大约27种。这其中,又有四本关于鸟的书,自然引人注目。

  译者大概是真正体会到了赫德逊、迈纳尔对鸟的那种感情。在大自然中,大多数鸟对人是无害的,其中许多还是有益的。又因为大多数鸟都很美,有观赏性,而且能飞,就比草木更多了几分灵动,与走兽比,则更多了轻盈与超凡脱俗的气质。鸟,不论在东方还西方,自古就寄托了人类飞翔的梦想。大雁,夜莺,红雀,银鸥,她们是串联草木、湖泊和天空的朋友,是森林的精灵,也是天空中飞翔的天使。倪老师早年在给我的一封信中说,他所有的译作都贯彻一个宗旨,“即追求自然与人的精神的sublime”。这sublime,是崇高,是超凡,是升华,是向上的飞升。显然,没有什么比美丽的鸟儿更能寄托这种追求了。

  三

  如果从1947年倪庆饩翻译发表希曼斯夫人的诗《春之呼声》算起,他的翻译生涯长达70年。那时的倪庆饩还是上海圣约翰大学的一名学生。倪老师多年后能翻译英美那些大作家的作品,而且,对这个事情常年保持热情,与他当年在圣约翰大学所受教育关系很大。在圣约翰的那几年,倪庆饩接受了最好的英语教育,特别是古典英语熏陶多年。

  倪老师的外语修养,不限于英语。他曾对我讲,俄语,德语,他也能读,日语,他也粗通,因为他上小学中学的时候,就被迫学了日语。这些,都为他日后的翻译提供了条件。一些原著中涉及的俄语、日语方面的问题,他都能直接解决。

  1949年大学毕业后,倪庆饩曾在北京呆过一段,在某对外文化交流部门短暂任职。后因患肺病而被迫离职回湖南老家养病。1953年,他到湖南师范学院任教,开始是在中文系教外国文学。十余年的教学与研究,让他“打通”了欧洲文学史的“脉络”,这对文学翻译工作来说是极为重要的。他当时在教学之余,也偶尔搞一些翻译,但他自称都是“零碎不成规模”。“文革”期间,倪庆饩转到英文系教语法。

  上世纪70年代末期,倪老师调到南开大学外文系任教。80年代以后,开始了他大规模系统的翻译。

  他的翻译,完全手工。第一遍用铅笔或蓝色圆珠笔初译,写出草稿,会写得较乱,改得密密麻麻;然后誊清,对着原书,用红笔再修改一遍;然后再用钢笔誊清。如是,至少三遍。一部十几万字的书,相当于他要至少抄写四五十万字。这几十摞文稿,总计近四百万字,都是他一笔一划,一字一句,一遍一遍地写,誊,精心打磨出来的。

  正常状态下,第一遍初译,倪老师平均每天能译两三千字。如果身体状态好,其他各方面又没有什么牵扯,原作又不是很难,一部十五万字的书,两个月左右可以完成初稿。但多年以来,大多数时候,一部书的翻译时间要更长一些。

  不过,作为译者,碰到赫德逊《鸟界探奇》这样的书,仍然意味着一种挑战。这些关于鸟的散文、游记,内容广涉自然,博物学、动物植物方面的专业名词,对译者也是陌生的领域。他一个老人,就跑图书馆,一个词一个词地查词典,找各种工具书来解决。这些,都需要大量的时间。

  他愿意花这么大的力气来译这些书,当年在我看来,实在有点儿不太理解,因为书的内容与我们实在有点儿远,又不是我们以前的知识教育所关注,于我们的世俗谋生更是一点儿用处没有。而这其中,又数赫德逊写鸟的书,更让我觉得没用——我对鸟儿的直感,一是父母在我小时候经常给我讲他们在1958年,参加“除四害”运动打麻雀,二是我上初中时,和朋友在郊外用汽枪也打过一只麻雀。——想想,自己是多么的庸俗和目光短浅。

  但倪老师特别有热情。这主要是因为,他真的是喜欢赫德逊的散文,喜欢赫德逊这些关于鸟的描述和审美。这应该是与他内心的某些方面十分契合。他在赫德逊的文字中,在迈纳尔的文字中,在他们对鸟儿的生活的描述中,找到了一种不同于凡世的别样的生活。那也许是他向往的。他一辈子在尘世中躲避,挣扎,沉默,小心翼翼,守着自己的一份善良与职业尊严。而在这些作品中,他能找到自由与美,在那漫长的翻译工作中,他能感到自如与自信,在这种自如与自信中,他感到了力量。那些年,他曾不止一次,当面和我说起他翻译这些书的不易,要查各种工具书,为了一个名词,都要花费很多时间。但同时,我又能在他的诉苦中,感到他的一种满足。他是在自讨苦吃,但是,他在这苦中找到了只有他一个人享受的甜。他最开心的时候,就是他拿到新出版的书的那天。他在这辛勤的工作中,得到了莫大的乐趣。

  倪老师倾注到译作中的心血和功力,完全地体现在译文、注释和译后记中。注释,体现了译者的水平和认真。译作中,对原著涉及的外国人名、地名、事件,西方文化的背景等都作了注解,对理解译文有相当帮助,注所当注,精到,简洁,要言不繁。他所写的序言或译后记,本身就是一篇篇文艺随笔,信息丰富,评论作家作品简洁,中肯,有见地。读者可以从赫德逊《鸟和人》《鸟界探奇》和迈纳尔《我与飞鸟》的译后记中,印证我的观点。

  虽然倪老师所翻译的,都是自己所喜爱的作家的作品,但他并非对其一味赞美,对其得失,他有自己的独到见解。比如,他对卢卡斯的看法是:“他写得太多,有时近于滥,文字推敲不够,算不得文体家,但是当他写得最好的时候,在英国现代散文史上占有一席地位是毫无疑问的。”而对于自己十分推崇的小泉八云(原名拉甫卡迪沃·赫恩),译者认为:“我并没有得出结论说赫恩的作品都是精华,他的作品往往不平衡,即使一篇之中也存在这种情况,由于他标榜搜奇猎异,因此走向极端,谈狐说鬼,信以为真,这样我就根据我自己的看法有所取舍。”他对作家的评价,都是从整个文学史着眼,把每个作家定位,三言两语,评价精当。比如他认为,史蒂文生“作为一个苏格兰人,他把英格兰与苏格兰关系上的许多重大历史事件作为他的历史小说的背景,在这方面,他的贡献堪与司各特相提并论。奠定他在英国文学史上的地位的,还有他的散文。他是英国散文的随笔大师之一,英国文学的研究者公认他是英国文学最杰出的文体家之一”。他为每部作品写的译后记,都是一篇精辟的文学评论,概括全面,持论中正,揭示这个作家的最有价值的精华;语言简洁、优美。译者倪庆饩,不止是不为流俗所动的了不起的翻译家,还是一位有见识的文学史家。

  尽管倪老师在英国散文方面下的力气最大,但他的视野并不止于散文。他还译过小说,比如史蒂文生的《巴兰特雷公子》。这个史蒂文生,就是写过《金银岛》《诱拐》《化身博士》的那个史蒂文生。译者好像特别喜欢这个作家,翻译、出版了他的三本书。倪老师特别欣赏的作家,还有一个,就是赫德逊了。他前前后后翻译了赫氏的三本散文,除了已经出版的《鸟和人》《鸟界探奇》,还有一本《伦敦的鸟》,译出已有十几年,至今尚未出版,原稿还一直在我手里。这几部书,都是赫氏关于鸟的散文集中最著名、最有代表性的。他也翻译赫德逊的长篇小说《绿厦》。根据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由大明星奥黛丽·赫本主演,得过奥斯卡奖。他也译过理论著作,柳无忌《中国文学新论》。虽以英国散文为主,但也旁及北美,如爱默生、杰克·迈纳尔、华尔纳等。他还写过一些论文,如,《哈代威塞克斯小说集的悲剧性质》《王尔德·〈莎乐美〉·唯美主义》,还有研究翻译史的论文。

  他还译过一些英诗,如彭斯,雪莱,济慈,丁尼生的诗。柳无忌、张镜潭编的《英国浪漫派诗选》,压卷大轴,是大诗人济慈的长篇名作《圣安妮节的前夜》,译者也是倪庆饩。

  四

  倪老师在我读研究生一年级时,教我们英语精读。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第一个年头。秋天,学校开学。那天,我们见到一位老者,步履缓慢,走进教室,走上讲台。他的身材中等偏矮,穿着朴素,大概就是“的卡”布的中山装;头发花白;他走路慢,右腿往前迈时,会先有轻微的一顿,好像句子中不小心多了一个逗号。那步履的节奏,多少年都是那样,慢慢的,一步一顿。

  当年上课的教室里总好像空空荡荡。开始那阵子,我只是觉得这位老师讲课有点儿特别。他说话轻声慢语,带着一点儿南方口音。特别的是,一个“公外”(公共外语教学部)的老师教公共英语,却在课上不时地提起王国维、陈寅恪。他似乎对手上的课本并不十分在意,教这些东西,在他眼里好像只是小技,并非学习英文的大道;而且,他经常眉头微皱,在那种些许的漫不经心之中,他的眼神和眉宇之中仿佛还有一丝忧愁与伤感。

  倪老师送我的第一本书,是《英国浪漫派诗选》,时间是1992年12月8日。扉页上他写的是:

  “给晓风友情的纪念”

  偶尔也会写:“晓风同学存念”,或者:“晓风君存念”,但“友情的纪念”写得最多。落款,有时是他的名讳,有时则是“译者”。——这些题签,当时就让我感到与众不同。

  倪老师说过好几次,说我跟他认识这么多年,却没有跟他翻译什么东西,遗憾。这于我当然是非常大的损失和遗憾,更是令我非常惭愧。但我也并非没有收获。比如,因为倪译柳无忌《中国文学新论》的缘故,我不但有幸认识了人民大学出版社的秦桂英,还认识了她的先生章安琪,他们夫妇也都是南开出身。章先生是研究缪灵珠的专家,当年当过人大中文系系主任。也因为倪老师,我认识了柳无忌,甚至采访了柳先生。朱维之先生是当代中国研究希伯来文学的开创者,也是八九十年代全国高校最通用的《外国文学史》教材的主编。朱维之先生当过中文系系主任。但我认识他,却是通过倪老师的介绍。和百花结缘,和倪老师关系也很大,我是通过倪老师认识了百花出版社的谢大光先生、张爱乡等等。还有,我也是在倪老师家里,第一次用真正的英文打字机练习打字。还有,更重要的是,我从他那里获得的文学知识和英文训练,给我打开了英美文学的一扇大门。

  我为倪老师,当然多少也做了一点事情,于我来说,值得骄傲。1993年春天,我到北图,替倪老师把《普里斯特利散文集》借出来,花了一个下午,翻阅、选目,然后复印。出版方面,赖出版社的诸多朋友鼎力相助,东方出版社出版的《绿厦》《爱默生日记精华》,云南人民出版社的三本书,花城的《格拉斯米尔日记》《水滴的音乐》,还有河南大学出版社的两本书,加上这次由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再版的三本书,总共12本,是我帮着联系的。——这里,我要替倪老师谢谢这些朋友,感谢你们为倪老师做的一切。——我拿到译稿原稿,第一件事,就是到街上找最近的复印店,先把稿子复制一份再说,有时为了需要,要多联系一家出版社,就复制两份儿。总之,给出版社的尽量都是复印件,以确保手稿安全。因为稿子都是手写稿,复印起来比较慢,往往要等两个小时,或者更长时间。另外,倪老师的几篇译后记,也是经我手在《中华读书报》发表的。

  但这些,终究抵不消我心里的愧疚。

  有的时候,他因为头一天打电话我没接,第二天他就写来一封信。——这就是让我现在想来心里就不安、难过的一件事。岂止是现在,就是当时,我心里就满怀愧疚。倪老师打来电话,有的时候固然是我当时不方便接,比如正在开会,或者正在开车;但也有的时候,是我心里发狠,故意不接。我不接,当然也有我的理由。倪老师在电话里,他说的内容,也都是出版书稿的事,其实大多都已经和他说清楚了。他和我一说,就停不下来,半小时,一小时地说——而我又不能很生硬地打断他。即使如此,有时因为我手头儿确实有事情,又只好生硬地打断他。特别是大约2006年以后,他打电话,更不能控制。——后来,我静下心来想,明白这是因为老人寂寞,想让我陪他说说话而已。而我呢,在心里确实是有点儿不耐烦。同样,我回天津,回南开也比较多,大概回去三次,中间才去看他一次,而且,往往都是临去之前半小时打电话——因为知道他反正都在家,所以就先到其他地方办更重要的事,有了空档儿,才联系他。——我这点儿小心眼儿,他当然根本不知道,也就无从介意,只要我来了,他都高兴得不得了,拉着我说个没完。——想想,其实我可以多陪他聊几次天的。

  还有一些琐事,点点滴滴,难以在这么短的文章里尽述。他经常批评我的,就是我没有一个研究的主攻方向,他总希望我能多写一些专业研究的文章。2010年,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安排我和几位同事十月底去欧洲访问,先到英国,到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和牛津大学。九月初,我去看倪老师,和他说起来要去英国,他非常高兴,一脸羡慕,说他一辈子翻译英国散文,却没有出过国,更没有去过英国,真是遗憾。让我去了,替他好好看看,回来跟他讲。

  倪老师爱书如命,有时也天真得像个小孩儿。他愿意借书给我看,但总是记得哪本书,过一段时间会问我看了没有,看过了就要还他。有一次,他为了让我还一本书,专门和我一起到我宿舍找,居然就从我的书柜里把那本书找了出来。——他那份儿得意劲儿,甭提了,一脸高兴,拿着他的宝贝书,得胜还朝了。

  多年以后,我回西南村看他,他把托人从加拿大买的两本英文原版书,赫德逊的BirdsandMan和BirdsinLondon送给了我,这就是《鸟和人》和《伦敦的鸟》。

  五

  去年,也就是2018年5月9日,我最后一次在天津总医院见到倪老师。他躺在病床上,已经不大认得我了。这次我是陪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的两位同志,社长刘国辉和责编李默耘,专程到天津见倪老师,为这几本书的出版签合同。是他女婿代签的,倪老师已经无法和人正常交谈了。但是说到赫德逊的《鸟和人》《鸟界探奇》,他眼里还是有了光,有点儿兴奋。听说再版的书会配插图,他更高兴,呢喃着说,赫德逊的这两本书都是名著,一定把图配好。

  我们回到北京后,不到一个月,6月2日,倪老师就走了。

  倪老师1928年生,湖南长沙人,他有两个常用的笔名“孟修”“林荇”。倪老师没有什么嗜好,烟酒一概不沾,也不爱喝茶;棋牌也不摸,他觉得那些都很无聊。他工作是翻译,爱好也是翻译;休息就是看书,看林语堂、钱锺书;他喜欢穆旦,推崇傅雷、冯至。他的运动就是一步一顿地去图书馆。可是后来老了,图书馆也去不了了。

  几年前,我去看他,那时他的头脑还比较清醒,还有正常的思考能力。聊天中,自然又说到他不久前在花城出版的《格拉斯米尔日记》,我很为他高兴。不料,他却突然冒出一句:“我不想再翻译了。这些都没有什么意义。”

  是啊,与生命本身相比,我们所做的这些文字工作,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倪老师一生也没有发达过,晚年则更加潦倒。因为醉心于翻译,他在世俗的名利方面几乎无所得。晚近几年,家里又连遭变故,对他更是沉重打击。在南开园中,他就是一名普通的英文教师,几乎没有人知道有这么一个大翻译家是自己的邻居。2015年春节之后,大学里假期尚未结束,我专程去南开一趟,找到校党委副书记刘景泉。我把有关倪老师的一些材料带给他看,说,南开真的应该认真宣传一下倪老师,他堪称是中国翻译界的劳模,也是南开的门面。刘书记真不错,很快布置给校报。这年5月15日《南开大学报》就登出一篇长篇报道,韦承金先生写的《译坛“隐者”的默默耕耘》。——谢谢刘先生和韦先生。

  倪老师的翻译,其实与别人无关,我甚至认为,与什么文学理想、翻译理想也没有多大关系。他就是喜欢翻译,喜欢文学,喜欢优美的文字,向往辽阔清静的大自然,喜欢清新自然,喜欢趣味高雅的精神生活。他是为自己翻译,翻译了一辈子。他以翻译,建立一个丰富的内心世界,也成就了自我。

  从这个角度说,我们后人的赞誉也好,不认同也罢,都与他无关。但是,这些作品,毕竟留在了这世上,以汉语的形式,在东方世界里传播,这是已经发生的事实。这个事实,将会对一些人的思想,发生一些作用。包括对纯正文学经典的欣赏,对那些作家优雅写作的传达,还有,告诉我们,世界上除了追逐名利权色,还有一种淡泊超脱的人生追求,那很可能是一种更美好、更符合人性的生活方式。而纯正、优雅和淡泊、超脱,也正是倪老师的精神品质。

  这个“饩”字,读xì,和“戏”字同音,《辞海》上解释这个字有三个意思,一是“粮食或饲料”;二是“赠送”;三是“活的牲口”。《论语》里有:“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倪老师翻译了几十种名著,收获的是清贫。清贫就是上天给他的回报。老实说,我到现在也并不理解倪老师。我大概只能说,他在现实中受压,却从赫德逊、小泉八云、史蒂文生的书里找到慰藉,获得力量和满足。从这一方面说,他离开这个浊世,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我们这些人,每天瞎忙,在滚滚红尘中耗费生命,却找不到生命的价值。相比之下,倪老师一生做自己热爱的文学翻译,倒是幸福的。

  今年,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将再版倪老师的三部译作。这是他最喜欢的三本书。这三本,都是关于鸟儿的书,配上了精美的插图,真的很漂亮,仿佛鸟儿张开了翅膀。——让鸟儿带他去天堂吧。

  (《鸟界探奇》,《鸟和人》,[英]威廉·亨利·赫德逊著,《杰克·迈纳尔与飞鸟》,[加]杰克·迈纳尔著,三书均为倪庆饩译,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9年7月)

编辑:韦承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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