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镜生
生茂先生离开我们已数度春秋。往事如烟淡去,然而他对我的教诲却铭刻在我心中,伴我永远。他清正的文人风骨,他淡泊质朴的人格,他严谨的治学精神,他对美国史研究领域中诸多学派的理论和方法把握的准确,对其评论定位的适度,他朴素洗练的写作风格,他凝练流畅的文字等等,仍然水滴石穿般地沉淀在我的脑海。他的学术成就和风骨是他生命的外化,他的著作文字是他高洁情操的内化。我们在敬重他学术造诣的同时,亦深深感受到他的人格魅力。
先生是淡名轻利、惜时如金的人。他的并不宽绰的客厅挂着“澹泊惜阴”的横幅。这是先生终身的座右铭。我曾跟先生出差北京,下榻在某出版社设在地下室的招待所。推开房门,迎面扑来一股淡淡的霉味。然而他在此过夜却安之若素。有一年,先生和我都访问明尼苏达大学。先生群居在4人共享的房间,来往图书馆都是安步当车。每日读书、写笔记至少10小时。每天只烹饪晚饭,早晨和中午都是以面包、水果充饥。那年他已经66岁。先生践履了“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彰显了他的民族责任感,寄托着他拳拳赤子之心。
先生对美国外交史知之甚稔。先生主编《美国史译丛》第二期,其中有一篇题为《伊利诺斯大学校长埃德蒙·詹姆斯关于派遣赴华教育委员会的备忘录》。詹姆斯向美国政府建议,“最合宜和巧妙的方法是通过智育和精神上控制它的领导人物,来控制中国的发展”。先生主编《译丛》的深意是要中国人警惕美国的对华文化战略。许多年后,先生同我谈起美国前总统尼克松的一句话,“当有一天,中国的年轻人已经不相信他们老祖宗和他们的传统文化,我们美国人就不战而胜”。先生铿锵有力地说,“尼克松的话是美国长期对华文化战略的纲领,就是‘亡人之国,必先亡其文化’”。
生茂先生和我在访美期间,总有大陆和台湾留学生来访。他们提出的一个重要问题是如何评价中国传统文化。生茂先生语切情深地说,中国历史是中华民族思想文化的创造和发展的历史,历代都涌现出杰出的思想家及其传世经典,可谓“人人握灵蛇之珠,个个抱荆山之玉”。历代王朝治国理政依据的是圣贤的经典和智慧。所以汉、唐、明、清有三百多年或二百多年的长治久安。他希望留学生用阳光的心态读中华圣贤经典;熟谙中华传统文化,我们研究西方文化就会有固本扶元的底气。我深感先生对祖国和中华文化有爱的泉眼,不息地汩汩流出清泉。
先生访美期间,常受到美国教授邀请做客。他们的客厅像文化沙龙,交谈时也会出现唇枪舌剑。美国教授说,“中国古代没有哲学”。先生针锋相对地说,西方哲学是“主客两分”,“心物二元”,是“斗”的哲学,在现实中导致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对立;中国圣贤感悟“天地万物与我同体”和“心物一元”,是“和”的哲学。美国教授说,“中国没有能跟莎士比亚比肩的剧作大师”。先生据理力争地说,中国有剧作大师汤显祖,跟莎氏相比不分妍媸。先生的辩论使我深感,世界上没有比民族尊严更重要的事。维护中华文化的尊严才能得到西方精英的尊重。先生常说,我们研究美国史,有中华文化的烛照,就不会西化,不会精神软骨和人格矮化。
先生做人低调,他从来不求自己的著作木秀于林。他心地澄明,超尘拔俗,一生绽放着浓烈的学术和道德生命力。他对弟子的教诲总是言之谆谆,感之深深,情之殷殷。先生对于我们和后辈,永远是现世之师范,后代之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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