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开大学 李国山
一百年前,维特根斯坦的《逻辑哲学论》问世。这是他生前出版的唯一一部著作,全书仅两万余字,却被公认为一部巨著。他以此书获得哲学博士学位,拿到了剑桥大学的教职。在随后长达十八年的教书生涯中,他只勉强发表了一篇论文,却坐上了教授席位,成为当之无愧的领军人物。
他写这本书,是想为读懂它的人带去快乐。但他要求读者必须跟他一样做过艰苦的思考。所以,很难有谁能真正得到这种快乐:令他崇敬有加的弗雷格承认自己完全看不懂;他在剑桥的引路人罗素也只能部分地把握其思想;剑桥的另一位青年才俊拉姆塞写出关于该书的第一篇评论文章,一度被视为维特根斯坦的知音,但他也曾不无讽刺地暗示,维特根斯坦看来是想“用口哨吹出”他认为不可说的东西,而这些“吹出来”的东西,比起别的形而上学家的玄想空谈来,要重要得多。
尽管维特根斯坦曾不厌其烦地对人解释该书的思想,但他生前未能觅得真正读懂它的人。倒是他本人在结束长达十年的哲学蛰伏期之后,渐渐意识到其中有严重的错误,并在随后的研究中试图予以纠正。
不过,既已被视作经典,这本小书还是以它独特的魅力,引来一批又一批的解读者。而自从上世纪末“新维特根斯坦学派”兴起以来,对《逻辑哲学论》的阐释热情再度高涨起来。近二十年来,关于该书的解读著作一本接一本地出版。那么,究竟是什么让这本书如此吸引人呢?我们说,《逻辑哲学论》堪称一部奇书。
堪称一部奇书
第一,作者身世充满传奇。维特根斯坦于1889年出生于奥匈帝国首都维也纳的一个犹太富商家庭,可他千金散尽,选择做一个哲学家。他本来所受的是工科教育,和哲学没有直接关系。但是,当他到了英国曼彻斯特并读到罗素关于数学基础的著作之后,便深深为之吸引。于是,他听从弗雷格的劝告,前往剑桥投入罗素门下,开始其哲学生涯。数年之后,他便为世界贡献了这部惊世骇俗的哲学巨著。
第二,写作过程艰难神奇。维特根斯坦跟随罗素探讨逻辑和哲学问题,仅有短短的两年时间。不过,这期间他完全沉浸于由弗雷格和罗素开创的逻辑主义当中,紧紧抓住其中的数学、逻辑和哲学问题,同罗素展开了全面而深入的讨论。后者对这位年轻的哲学天才极为赞赏,同时也被他的死缠烂打弄得精疲力尽。1914年7月,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维特根斯坦决意回国参军。但是,即便是在充满危险的战场上,维特根斯坦对逻辑和哲学问题的思考也没有停止。他甚至成功地将严密的理性思考同面对死亡威胁的切身体验密切结合起来,融入《逻辑哲学论》的创作中。战争快结束时,他将战前和战争期间记下的大量笔记凝练成一部哲学著作。就这样,《逻辑哲学论》在高强度的思考和猛烈的战火洗礼中诞生了。
第三,问世之旅曲折离奇。在战俘营里,他设法将手稿寄给罗素,请他审读。获释后,他在维也纳联系了多家出版社,但都被拒之门外。他把书稿寄给弗雷格,但老先生认为他的行文方式掩蔽了他的思想。他又前往海牙向罗素介绍书中的观点,并恳请他为之撰写序言并推荐出版。罗素欣然接受委托,但也未能很快找到愿意出版此书的地方。在前往中国做长时间访问之前,罗素又请人继续张罗此事,直到1921年秋,《逻辑哲学论》才得以出版发行。
第四,行文方式独特新奇。《逻辑哲学论》以短小精悍的格言体写成,语言富有诗意,内容编排则使用了一套精心设计的十进制编码系统,颇有些“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意思。
第五,思想内容精彩瑰奇。维特根斯坦认为,所有哲学难题都在该书中得到了最终解决。更为奇特的是,他一方面运用严密的分析方法澄清各类命题的意思,在可说和不可说的东西之间划定了明确的界限,彰显出逻辑思维的清晰与严谨;另一方面又主张通过说出可说的东西来显示不可言说者的神秘存在,极力强调非理性的体悟的重要性。
第六,自我否定令人惊奇。维特根斯坦通过逻辑分析表明,哲学只是一种逻辑阐明活动,而不是一种学说,其目的仅仅是澄清命题所表达的思想,而不是去构建哲学理论体系。因此,任何有益的哲学活动的价值,都仅在于帮助人们看清一切言说的本质,进而了解由有意思的言说所呈现的事实世界以及由缺少意思的言说所展现的世界的形式特征,并最终认识到无意思的哲学命题只是试图言说必须对之缄默不语的东西。而维特根斯坦清楚地意识到,他本人的《逻辑哲学论》显然是由一系列哲学命题构成的,因而也是一套无意义的言说。因此,该书的价值并不在于提出了什么样的理论学说,而在于它所倡导的那种逻辑分析方法是否可行。于是,他在全书结尾处明确指出,构成《逻辑哲学论》的命题也是没有意思的,它们只是为人们搭建起了一架借以登高的梯子。在攀爬每一级阶梯的过程中,人们清楚地看到了科学命题所描述的事实,以及逻辑命题所展示的世界之形式。而一旦攀到高处,我们就得将梯子一脚蹬开,如此才能获得关于不可说领域的神秘体验。
第七,学术影响举世称奇。1922年,《逻辑哲学论》德英对照本甫一出版便引发了热烈的学术反响。著名经济学家凯恩斯说,该书一度支配着整个剑桥大学的所有重要的学术讨论;几年之后,主要由于该书的影响与推动,在维也纳大学兴起了极富影响的逻辑实证主义思潮;甚至在万里之外的中国,早在1927年便有了张申府先生的《逻辑哲学论》中译本。在随后的年月里,对这本书的注释和研究层出不穷。现如今,该书又再度成为学界关注的焦点,其影响早已越出逻辑学和哲学的范围,渗透进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人文学科、认知科学、伦理、宗教、政治、艺术等等领域。
阅读兴趣大致呈现出两极分化现象
这部小书之所以难以读懂,其中一个原因是,它融入了作者对最前沿、最艰深的逻辑和数学问题的思考。他不得不使用一些技术化的符号和图表来表达自己的观点,而这令很多读者望而生畏。但这些内容恰恰是书中真正的干货,被公认为对弗雷格、罗素、怀特海等人工作的重大推进,并已得到实实在在的应用。
更难以把握的是整部著作透露出的浓厚神秘主义意味。维特根斯坦曾写信告诉一位出版商,他的书是一本伦理著作,由两部分构成,一部分写在这里了,另一部分没有写出来,而真正重要的是没有写出来的那部分。出版商一头雾水,实在找不到印行这本小册子的理由。
纵观《逻辑哲学论》的百年历史,对它的阅读兴趣大致呈现出了这样一种两极分化的现象:专业人士大都注重把它放在现代逻辑学革命的背景下加以解读,而对其中涉及神秘体验的内容不大关心;一般读者则倾向于略过技术符号,期望直接从它的名言警句中获取人生感悟。
可是,维特根斯坦苦苦寻觅的,是完全读懂这部著作的人。或许,这样的读者还没有现身。在一次谈话中,他曾告诉他的朋友:也许一百年之后,会有人需要我所写的东西。而假如活到了今天,他也许会说:我愿再等一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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