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
一本俄文诗集摆在我面前,小三十二开本,装帧精美。诗人的名字拉苏尔·伽姆扎托夫(1923—2003)烫金印刷,书名《爱之书》由洁白的手写体写成,舒展而潇洒,经天蓝色的封面衬托,使人想起晴空里的阳光与白云,悠然生发出遐想与情思……
翻开诗集,注视诗人的照片,满头银发,沉思而略带忧郁的目光,微微抿紧的双唇,无一不在静默中显现诗人的个性。
这就是拉苏尔·伽姆扎托夫。我知道他是前苏联达格斯坦自治共和国的阿瓦尔族诗人,生于1923年。父亲伽姆扎特·查达萨是著名诗人与剧作家,母亲是民歌手,因此他从小就受到诗歌与艺术的熏陶。从上世纪40年代开始创作,出版过几十部诗集,多次获奖,其中《高空的星辰》荣获1963年度的列宁奖金,在前苏联文坛,这是最高的荣誉。我还知道他擅长写爱情诗,绰号“爱情歌手”。
我去莫斯科有幸两次拜访了诗人拉苏尔·伽姆扎托夫。
第一次在前苏联作家协会,时间是1989年10月12日上午10点。按照约定钟点,我准时到了作家协会。刚一进门,就看见了伽姆扎托夫。我从《爱之书》扉页上见过他的照片,早就记熟了他的面貌特征。只见他中等身材,身体微胖,满头白发,一双不大的眼睛透出沉思的神情。我在存衣处存好外衣,然后走上前去,和他握手,向他问好。
他拉着我的手往里走了几步。一位妇女从靠墙的沙发上站起身来,朝我微微一笑。伽姆扎托夫对她说:“这是谷羽同志。”然后又对我说:“她是帕吉玛特。”
帕吉玛特!我立刻明白了,她是诗人的夫人,《爱之书》中有一编标题就采用了她的名字。她是诗人反复吟咏赞美的那位女性:
光阴如流自有时序,
你的两条辫子叫我神不守舍。
我在熟悉的窗下低语:
帕吉玛特,帕吉玛特,帕吉玛特!
诗人夫妇跟我交谈,请我吃饭,还送我一本《爱之书》留做纪念。他在诗集扉页上用俄文写了几行字:
尊敬的谷羽:
致以达格斯坦美好的祝愿。
拉苏尔·伽姆扎托夫
1989.10.12
应诗人约请,两天后,我去诗人家里做客,他的夫人特意为我准备了达格斯坦的普劳甫──羊肉抓饭。
饭后我说:“能和您再次见面,十分荣幸。今天我想问几个问题,还想请您对中国读者说几句话,如果您允许的话,我想用录音机把您的讲话录下来,以便日后记录整理。”
“好吧,朋友,我听候您的吩咐。”诗人的口吻与表情流露出几分幽默。
“什么是真正的诗?想听听您的看法。”
谷羽
“这个问题提得好。诗,的确有真假之分。有真正的诗,也有巧妙的赝品。赝品有时候欺骗读者,骗一次,骗一年。而真正的诗属于时代,属于永恒。真正的诗从不骗人。赝品的特点是具有人为的光泽,而真正的诗是自然的,是生命凝结的艺术品。”
“诗歌,本质是真与善,天性忌恨虚伪与矫饰。对于欺骗,它从不宽容。一块铁,普普通通,具有铁的本色,它比伪装成金子的铁要好得多!”
谈到写作的师承,诗人说他有三个老师:第一个老师──是大自然。大自然是万世长存的见证人。群山无声、静默,好像再过五分钟就会死亡。而人们忙忙碌碌,似乎他们还能再活五千年。什么人能把大自然的语言翻译成人类的语言,他就是诗人,出色的诗人。
第二个老师──是自身生活的经验。诗与物理学不同,它纯粹属于个人现象。岁月的经验,对国家的认识,亲身经历的真挚的恋情。自己的痛苦、欢乐,心灵的震颤。20世纪的思考……不久就将是21世纪的开端。
第三个老师──是世世代代综合积淀的知识。这位老师有心教训所有的人,但是没有前面两位老师的协助,他便一事无成。
“非常感谢。我还有最后一个要求,请您用俄语为中国读者讲几句话。”
伽姆扎托夫略作思索,缓缓说道:“有一次,在莫斯科圆柱大厅的文学会议上,我遇到一位中国诗人。在他讲话之后,该我发言。我知道,中国是一个人口众多的大国,而我们阿瓦尔族则人数很少。不过,诗歌总是超越民族与国家的疆界。中国的古典诗歌早已征服了高加索的崇山峻岭。今天,我得知我的诗也被介绍到中国,我感到由衷的高兴。这说明,诗歌不需要签证,而诗人不需要护照。这就是我向中国读者说的几句心里话。”
是的,诗歌不需要签证,诗人不需要护照!这掷地有声的语言时刻回响在我的耳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