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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日报:独坐黄昏(罗振亚)
来源: 2020年9月10日 天津日报 第16版发稿时间:2020-09-12 10:44

罗振亚
  这次,又是在光耀小区中心的花坛边找到的母亲。

  深秋,北方的天越来越短,才四点钟的光景,太阳就要落山了。趁着十一长假,我回哈尔滨给80岁的母亲祝寿。出租车刚一停稳,我便兴冲冲地跑上三楼,急切地敲门,可是里面传来的却是静寂的怅然。这么晚,母亲会去哪呢?对,一定在花坛那。

  果然,当我疾步走向花坛,一下子就看见了母亲的侧影,她正在花坛旁专注地整理着菊花,嘴里好像还不时叨念着什么。空旷的背景、略显萧瑟的花枝,把孤单的她衬托得格外瘦弱。手上枯黄的细叶在夕阳余晖的照拂下,泛出一股淡淡的清冷,好像一颗即将离开黑土的灵魂,不舍,更在挣扎。望着这幅深秋侍花的“晚景”图,我不忍马上惊扰她,泪水夺眶而出。

  一晃,父亲去世8年了,后几年父亲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常常是黑夜和白天混沌,太阳老高还呼呼大睡,晚上又满屋乱走,嚷着要吃东西,而且干过农活的手依然有劲儿,稍不如意就非打即骂,母亲身上也总被他掐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他得手时甚至还掐母亲的脖子。据姐姐说,有一次要不是她及时赶到,母亲可能就被父亲掐死了。但是,父亲在,母亲要不停地照顾、看护,忙得累得没空儿孤独。父亲走了以后,母亲先是有了一种解脱感,说不出的轻松,可接下来就是寂寞,彻骨的寂寞。人在时,虽然糊涂,也很少交流,但毕竟还有伴儿,几十年的伴儿突然没了,心里空落落的。那段时间,母亲守着一百多平方米的大房子,神经衰弱得厉害,经常是白天没精神,坐在沙发上想看会儿电视,电视里的人一直在说话,她却打起了轻鼾。尤其是忽然间变得好忘事,有两三次自己把自己锁在门外,只好等弟弟赶来。晚上倒很清醒,有时连着几晚合不上眼,说还有两次听见了鬼哭狼嚎的声音,不知道是臆想,还是幻觉。在无聊又无望的日子里,母亲把家里的钥匙挂在脖子上进进出出,买菜、购物,生怕再把钥匙落在屋里,影响工作繁忙的当中学老师的弟弟。每逢几个儿女从外地来哈尔滨看望她时,她开心极了,连睡梦中额头上的皱纹都舒展了许多,但用不了三天,她就会以孩子太小、媳妇儿不敢单住等各种理由,把儿女们劝回家。

  可能是太过清闲,母亲更爱花了,不仅在室内养了仙客来、月季、吊兰等花卉,还喜欢上了小区中心花坛里那些什百合、一品红、蝴蝶兰、红掌、秋海棠等等知名或不知名的花儿。她对花坛里每种花,都像熟悉自己的孩子那样熟悉,有关它们的名字、品性乃至表情,都能说得一清二楚。不论是刮风下雨,还是响晴的天儿,她都会准时出现在花坛旁,适时地为那些花松土、浇水,更多的时间是欣赏,碰上一朵好看的花,能连续盯着看个把小时,和那些花唠一些或许只有花能听懂的嗑儿。还别说,因为恋花,有了心灵的寄托,母亲的失眠缓解了很多,日复一日,慢慢地能睡安稳觉了。她硬是以一米五几的孱弱身躯,支撑起一百多平方米的空间,两千多个孤独的日日夜夜,减轻了儿女们不少远远近近噬心的牵挂。

  母亲是在17岁上嫁给父亲的。父亲比母亲大8岁,却是一个典型的大男子主义者,除了生产队里的农活儿,其他的事几乎一手不伸,就连母亲生我们几个坐月子期间,他也不怎么知道悉心照顾和疼爱母亲。并且,父亲年轻时脾气不好,沾火就着,什么事也没法和他沟通、商量,母亲总是盼着他以后能火气变小、脾气变好,所以一忍再忍,把家里所有的事情都揽下了,伺候孩子,养鸡养鸭养猪,煮菜做饭,抱柴火,收拾院子,都要一一动手。母亲怀第二个孩子七八个月时,还得挺着大肚子去屯子中心的井院去挑水。那时,我们那个五十多户的自然屯里只有一口井,每家每天都得去井院挑水。我家住在屯子东头,去井院挑一次水来回要走一里多路。母亲本来个子就矮,怀着孩子更加吃力,那天中午握着辘轳把往上摇水时,因为水桶太重,井边又结了一层薄冰,她没站稳,一个趔趄,差点儿被撒开的辘轳把儿刮倒。屯子里十七八岁的后生安山,赶紧帮母亲把水挑回家,之后又连挑三担水,直到把水缸填满。时隔五十多年,母亲叨念起这个细节时,眼神里仍然满是感激。

  日子就这样如流水一般,静静地过着。18岁时,母亲生下第一个男孩儿,因不懂育儿之道,身边也没亲人,孩子刚出满月就夭折了。当时父亲也没有一句安慰的话,觉得这是正常的事。母亲伤心地流了几天泪,之后生活还得继续,20岁时有了姐姐,23岁时有了我,后来有了两个妹妹和弟弟,再后来孩子稍大一点儿,她便和屯子里的妇女一道,开始在田间劳作了。父亲依旧是北方男人的做派,很少顾及母亲的心理感受,母亲依旧是各种忙,不时也会忙里偷闲,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摆弄摆弄她养的花,和庄稼地里那些小麦、土豆、黄豆、高粱、玉米以及小园里的茄子、西红柿、辣椒等,成了最为稔熟的朋友,和它们一起唠嗑、一起散叶、一起开花。我上小学五年级时的一个中午,放学回家屋前屋后都找不到母亲,后来在小园最边缘的土豆地里,看见她正面对着一片盛开的紫色土豆花,一边微笑,一边喃喃自语,几只蝴蝶和蜻蜓来往于花之间,仿佛十分快乐地嬉戏着。我一下子愣住了,好半天没敢惊破她那份平静的梦,那是我至今见到的母亲最舒展、最惬意的笑容。原来,再平淡、再贫瘠的生活里,人的内心深处也少不了对美和远方的向往啊。母亲看上去柔弱,但韧性十足,她就是凭着这种独立的性格和精神,把孩子们一个个拉扯成人。随着儿女们长大,父亲在家里的大男子主义似乎也越来越少,母亲的苦日子渐渐有了盼头儿。

  其实,母亲原本不是黑龙江人,她生在吉林省德惠县菜园子公社菜园子大队第三小队,刚一岁零两个月,外婆连续头疼三天就撒手人寰。很快,外公给她找了继母。母亲小时候基本上是在祖父家和外祖父家长大的,对自己的父亲反倒没有那么深的感情,寄人篱下的生活让她格外敏感,对人有很强的防备心理。六七岁时回到继母身边,只读了三个月书,就开始帮继母带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了,八九岁时给父母做饭、洗衣服,十一二岁就到附近的草甸子上放牛。她说,有一天把家里那头黄牛赶到草甸上之后,她便躺在开着零星小花的草地上看天上的云,云朵时浓时淡,千姿百态,变幻无穷,和湛蓝的天空组成了一幅令人遐想的美景。她默默地想,那些云朵都是从哪儿来的,又都往哪儿去,一路上的伙伴儿会不会走散分开?那朵孤零零的云朵让她揪心,她从云朵想到了自己的身世、处境和命运,不知不觉泪流满面,又有几分喜悦。待她从云朵那里收回目光,黄牛早已自己跑回家了,她挨了父亲一顿骂,可心里却暗暗高兴着。

  可惜,惬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母亲少女的梦还没有醒来,刚到17岁,外祖父为生计所迫,和一点点彩礼,迅速给她订了一门亲。没办法,母亲只好北嫁黑龙江,“上荒”到黑龙江省讷河县和盛公社新祥大队第三小队,也就是我的家乡。母亲与父亲在一起厮守了55年,没有花前月下,也说不上有多么恩爱,但贫贱生活使他们彼此都适应了对方,互相帮扶,所以父亲去世,她的心理平衡自然被打破了。

  两年前,我曾写过一首诗《母亲简历》:

  一岁时她母亲去了天堂

  八岁她开始用衣裳清洗村前的小河

  十二岁她到草甸放牧猪和云朵

  十七岁她成了懵懵懂懂的新娘

  十八岁她尝受儿子夭折的滋味

  二十到三十五岁她属于五个孩子

  照料啼哭饥饿成长与黑夜

  三十六到五十六岁她亲近庄稼

  玉米饱满谷子沉实黄豆扎手

  还有紫色的马铃薯花都很喜欢

  五十七岁她进城像进了陌生的荆棘地

  除儿子媳妇孙子连楼房也不认识她

  没有人叫的名字午后恹恹欲睡

  好不容易她能找准东南西北

  又遭遇老伴儿的失忆症发作

  到了七十二岁孩子们四处忙

  她常一个人在花坛边数花苞儿

  陪伴太阳和地上自己的影子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

  谁都是一个人孤独地来到这个世界,最后再一个人孤独地离开这个世界,途中会不断遇到一些人,他们陪你走上一段,但是走着走着就走散了,然后又有一些新的旅伴加入,只是当你抵达目的地时,发现剩下的还是你自己。母亲来时孑然一身,而后也是一个人的漫长旅程,与儿女的欢聚只能填补孤独空洞之万一。好在母亲似乎已经和孤独达成了默契,学会与孤独和平相处,所以她谢绝了我和弟弟让她一起生活的孝心,说自己一个人生活更随意、更自由。或许,人近黄昏的母亲,早就跨越寂寞、孤单的栅栏,习惯了孤独,并能享受孤独,悟出孤独也是充实、快乐与静谧之源了吧。

编辑:韦承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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