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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日报:心血与孤旨的讲述
来源: 天津日报2020年3月26日12版发稿时间:2020-04-01 2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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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桂元思维敏纳、灵透。他的散文,文叙不赘,句列有华,内蕴才气情肠,论事、状物、及人,都有妙到的引语和见地,是我在天津最喜欢读的。一部由江西高校出版社出版,纳入“鲁迅文学院《百草园》书系”的黄桂元散文集《口音里的乡愁》,拿到手里,从头至尾,一篇未落,不释卷地看了半个月,每天三五篇,馨酿腹中,快意之至。

  他的文字敞亮、由衷,从不拿捏做作,是可归于现代语丝的那种,且警恻连连,每有新意。许多搞评论人的文字不堪读,自上世纪70年代中期,作为学子,在南开大学中文系,文论蒋子龙的《乔厂长上任记》起步,至耳顺年,他给文坛各路家者、各方人士,写的文评无数,纵横洋洒,操刀文论40 年,文字非但不僵不泞不套,且步入写作黄金期,愈益思深及谷,意卓见峰的气象迭累,话意别出。

  写在2011年,最早发在《散文》上,后被分别收入中国作协编的和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是年《散文精选》中的《宇宙的孩子》,是写一个远在云南,从未谋面,被称为有“精神病”的“疯子”诗人樊忠慰,如何在人生病痛中苦难跋涉,创造自己诗世界的。行文的缘起,就是见到他几首不同凡响的诗,被他那 “这无法游泳的海/只能以驼铃解渴/每一粒沙/都是渴死的水” 的《沙海》,连上帝都无法想象,在长达20年的寂寞绝望的病史中,每天以“语言的药片浇灌生存”写下的:“如果我们没有后人/诗歌/你要替我活着”所吸引、感动,为此,不惜踏飞云南,搜集所能看到的关于樊的一切文字和信息,成为此生他“最为复杂莫名的阅读经历之一”,写下这篇连自己一开始都难名状文体的《宇宙的孩子》。

  他在偶或接触到一位名唤金丹的,骨子里有文学秀质和艺术感的朝鲜族女性写下的《翅膀》;还有在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仅两个月的第五期文学批评作家班上,为那个“在批评人集中”的班里,蔫实、少话、不起眼,论及作品却拿出让全班惊叹的,充满乡村记忆的大散文《玉米大地》的任林举,写下的《诗意的栖居,或毁灭》,同样也都神注意迷的如是。

  对前者身上发生的,包括诗文在内,各种一意孤行的认定抵达,如与韩国欲知岛开发“新伊甸园”的崔、尹母女,与中国民间泥塑家于庆成和他的石趣园,还有那个住进夏威夷火山口森林深处小木屋的舞者洪信子,皆素昧平生,却灵犀一通,就闻讯即达的,进行朝奉和义助。他说:结果的悲剧喜剧已不重要,对于金丹的关键是,不能失去那种“灵魂飞翔的状态”。并借以与之共振地说出了“感谢文学给了自己生命尊严,我在写作中比在生活中更为勇敢”的心语。

  后者,引发了他对炎黄子孙的民族 “对黄澄澄玉米和大地”遗忘的感慨。“大自然之所以显得神秘莫测和捉摸不透,是源于我们对土地的心不在焉”,由是让他感受到了一种“来自深埋已久的使命意识的辐射”。尽管当时作者拿出的是半成品,“毛茸茸的”“调子有背时尚”“仪态也有些土气”,但他仍“不失灵魂震撼”,为之做了近万言的“栖居,或毁灭”的呼喊!

  自谓“一介书生 ”的黄桂元,任职天津作协副主席,《文学自由谈》主编的同时,还曾是两届茅盾文学奖的评委。他的文字,即使是在做“为人嫁衣”的平素按语、短短文序中,也仍不失责任、担当,充溢刀锋剑指,昂奋和激情。生活中的他,常常为他看到的好作品,挽指握力,弦字鼓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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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散文,在涉猎人类生途的大话题,包括时间、物种、自然生态、现代失控、贫富之差等诸多问题上,从未缺席。只不过他不做“充人师,作学问论”的大话、泛写,入口大都(具体、具象的)选在具有痛感的一侧,看去很小,却不啻是“新鲜和人文”的散文眼光。比如关于时间的思考,他在2000年新世纪到来之际,用《钟声响在“路上”》立意,从飞越太平洋,在“飘浮而透明的”的空中,“感觉飞机没动,人却像是融化在那惊心动魄的蓝空里”写起,写“世界在变小”,感喟“人类在20世纪所经历的各种磨难与它创造的奇迹一样多”,面对新世纪来临的钟声,在朋友们都建议要把旧物收藏好,一切过去都会成为宝贝古董的那一刻,他说“我最突出的感觉就是时间在变短”,那时钟清晰嘀嗒的脚步,“决绝,无情,不是周而复始,而是永劫不复”。人与时间交往越久,纠缠越深,“越能感受其存在与虚无的无穷奥秘”,现代人创造的一切,都“来源于个体生命的暂时性”,谁能不死,谁会不去?(在这里他用了两个词:一是诚惶诚恐,一是被刺痛!)

  “我所能做的就是尽力而为,切莫愧对”。

  面对现下所有人都觉得时间过得飞快,到处都是进入倒计时的日子,他在另一篇同样“着在痛感”上的,《谁给时间做了手脚?》的追索中,道出:归根结底是我们──每个,每天提速生活的自己。

  “时间变快,正在造就越来越多无知的人,他们不仅退化了亲近大自然的能力,更无可救药地被绑在失去刹车的速度战车上,身不由己,不知所终”。

  对人与自然的关系,他以《物种与人性》《牵手春花秋叶》两述为题,说“生存视野中的任何一株植物,大到参天古树,小到洼地小麦,都有生命附体”,生命是地球上所有生物共有的,这个世界所有的生存物都是链,“都深藏着不为人知的神秘灵性和奇特感应”,面对每小时都有一个物种被灭绝的当代,我们人必须从“物竞天择”“成王败寇”的丛林法则中走出来,牵手春花秋叶,并与之一路伴行。他甚至如列诗思地向天下告白:“这个地球所有的角落、所有物种、所有生灵,一切的一切,都像需要阳光一样,需要人性光芒的温暖照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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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接近散文传统文体写法,被选定作本集散文集名的《口音里的乡愁》,是带有他个人经历印痕较深的一篇文字。这篇被收入漓江版的《2013中国年度精短散文》的散文,录入他一生对口音的认知,从口音如同胎记,永远带着一个人生存地域的背景,到口音是一种文化,可以识人;口音是一种认同,让生活工作的异地接纳,又是“最能软化人情绪的”心底呼唤,人格归属。

  黄桂元出身革命家庭,是个不为人知的革命遗孤,他的生父是河北邢台人,母亲祖籍四川巴中,是一对经历过长征全程的老红军战士,先后在60年代初、中期过世。母亲口中的四川巴中话,是他从幼小到现在,听到过的最亲切、熟络入腑的口音,这口音曾促成了“他对所有川籍出身的元帅朱德、刘伯承、陈毅、聂荣臻的好感”,并一直延续至今。

  他15 岁当兵,五年后带着早年写的诗行复员回来,在这个城市上大学、工作、当编辑,成了半个天津人,他说:“我的天津口音带速成味道,不是很标准,但是能在外面操天津口音,和大家一起聊往事,那是一种享受。”

  90年代,他曾两次赴美探亲,“身处异国他乡,时常半夜惊醒”,对当时的“移民潮”有了切肤的认知:“当乡音变得遥不可及,那种悬空失根的感觉便如阴影一般,真真切切地罩着你。”

  在美国,加起来不到半年的时间里,他尽可能开阔视野,结识各路改了国籍或未改国籍还在奋斗的黄皮肤人,不管气宇轩昂之流,还是仪态潇洒之士,皆皆在与国内去的人快意“唠嗑”之后,变得内心空落,多愁善感起来。因为“最能触动内心柔软部位的东西,就是家乡的口音”。一个在那边有了作家身份、名叫纪刚的台湾老兵,自谓曾经沧海,早已心波无痕,一旦谈起1949,谈起自己远在中国辽阳的老家来,还是禁不住地“老泪纵横”。

  一篇不长的文字,写得如是切彻、动心,没有功力和亲历是不可能的。这篇文字,2013年在报刊发表后,曾被多处转载,后列入沪、浙等地的初、高中语文阅读试卷,成为众多青少年的必读。

  这部文集中的散文,是黄桂元中年以后,从2000年到2014年,公开发表于海内外报刊上,并多为《新华文摘》《作家文摘》《散文选刊》《中华读书报》《中外期刊文萃》选载,多个年度随笔、散文《精选》的50篇散文作品,也是他《驿路芳踪》《天涯背影》之后的第三部散文结集。集中可大约分类为五个部分:人类生途的思考、个人人生亲历的社会痛觉和生悟、地理行踪的旅话、黄氏阅读经历以及书与创作相关的随笔。

  4

  许多朋友都知道,他人生的中段有两个重要的“离”,一个是经过两次三番要求调动,最终的得离官场;一个是到美国,割裙断念,离开那个在一起共同生活了9年,最终变成“熟悉的陌生人”的妻子。

  离开官场,是他那根从15岁开始,已经生成的文学写作思维所导致。南开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他被直接分配到了“不是什么人想来就能来的”市委宣传部宣传处,面对每天“扎进文件、材料堆”工作,他不愿干,想调走,领导珍惜他的笔力,按照他的请求,调至与文化相近的文艺处,成了代表上面对下面“指手画脚”,领受基层远接高迎的“宰相府里的七品官”,于此,他更不习惯不自在起来。这个打心眼里就不想当官的人,最终在1988年元旦前,“拎包踩着吱呀松动的楼梯,调到那时只有两间窄屋的”,文联下属的一家杂志社。他说“如果说这种落差在世俗眼里毫无反应,那是骗人(有说他‘烂泥扶不上墙’ 的),但无论如何,我体会到了个人性情回归文学轨道的轻松”,“那些澄明的文字,引领我的日子远离尘嚣,进入一种灵魂的自在”。

  离开前妻,是因为随着社会变革,她从工厂当检验,调到国营大公司搞经贸洽谈,成了业务红人,而后辞职南下,开始了个人闯荡,再而后还要随人远赴美国,由是在一个完整的家里,“有了强女人和弱书生的婚姻反差”。在9岁女儿作期末考试复习,收效甚微的那个晚上,发生了两个人“自结婚以来的第一次碰撞”。内子行径,逼得多年走路声轻、儒雅若斯的桂元,竟如是光火地吼出:“带着你的钱,滚得远远的,我要是求你半句,就不是个男人。”由是他们的离开,就成了必然,即使前妻后来把他接到她发达了的地方。

  1996年,在美国新移民源源涌入的西部城市,最终决定去留的那个傍晚,“洛杉矶刚刚下过一场透雨,天空像是一面被清水洗涤过的巨大镜子,我沿着半山坡道徘徊,直到夜幕降临”。就在当周围很多人都知道桂元去了美国,并猜测十有八九不会回来的那一刻,他了断婚姻,如期归来。

  这篇收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2010年散文精品》的《滚滚红尘,以不变应万变》,直接用三个人生经历的短句,“1982文学的那根筋”“1991树欲静而风不止”“1996我如期归来”做题,坦怀出他上述两个“离”的全过程,成了此后他一生的扛鼎之作。

  对于后一个离开,尽管给他造成的孤单和孤难,“日升月隐,秋去冬来,有如单调的钟摆”般,但他到了也没忘写下这样一句话:“不能以任何借口羁绊妻子正当自由,让她快乐。”但是,由此带来的另一个离,与女儿的离,是他没有想到的,这就是他的另一篇,为人关注,并多处有转的散文《天涯无语》。

  这篇文字的起句,就是:“一道深不可测的沟壑横亘在我和女儿之间。那道沟壑是有形的太平洋和无形的岁月。”那是一个早上,女儿随母移居洛杉矶超过12年的一个早上,还在睡梦中,女儿隔海打来电话,告知自己有了美国公民身份。对这样一件“改籍移国”的大事,女儿在那边说得非常平静,而他,先是哑然,然后嚅嚅无语,打翻了五味瓶。

  1995年,送女儿到美国,找她母亲时,才年方10岁。到2002年,17岁的女儿第一次回国探亲时,他就没想到地被带进一个“全新”的陌生之中。之前前妻在电话中,向他抱怨地讲述过,女儿在那边的一些变化,包括出现过夜不归宿的事,但到那天女儿从天降落时,他还是“早早赶到北京机场”,觉得“东张西望的眼睛不够用”(甚至 “怀疑是不是误了航班”),“当一个肤色白皙、姿态优雅的长发女孩远远地出现了”,“我不敢确定她就是女儿,就挥动手臂试探,那女孩终于也看见了”,但没一丝惊奋,只“微笑着招手嗨了一声”。他说,“那一瞬间我的神思恍惚了”,随着他就看见女儿两个耳朵上,扎着的不止是一个洞。

  好不容易等来的女儿回国探亲,自以为“可以给她一次当面规劝的机会”时,他们间却爆发了一次(父女间前所未有的)各说各理的冲突,而且“女儿的沉默一直延续到她离开天津”。

  “女儿在北京机场海关消失的时候,定格了一个默默独行的背影,视线朦胧中,我意识到她的背影最终属于无语的茫茫天涯”这是感喟;“世间无论什么情,一旦被生存、文化和岁月隔绝,都会不可逆转地改变些什么,甚至面目全非”这是彻悟;他说:“女儿还会叫我爸爸,还会把我视为她的亲人,但她永远不会赖在我的怀里撒娇,我也不会像过去那样抱她亲她了,于是,我们共同被一种叫做距离的东西击中了!”

  这就是他散文中写道的,生命遇之的第三个离,让桂元愧、悔、自责和无奈的离。以至他脑洞开缝地写道:古代社会交通闭塞,生活隔绝,生离往往无异于死别,并通过历代文人的抒写,一脉相承着这个民族不堪别离的情结与根性,曾几何时,依然是这块土地的子民,却变得格外洒脱了,它赤祼祼地向人们的陈旧观念宣战:谁在乎离别,谁固守故土,谁就是那没出息、没本事的窝囊废。

  5

  《遥远的阑珊》到来,在他“与往事干杯,对过去的美好真诚凭吊,并予默默祝福”之后,遇到了现在的妻子,并于后有了值得称赞的《亲近香港的理由》和《不要掠夺李庄的静默》等,地理行踪的旅话的散文出现。

  有作家,去美国一周,回来写游记一部,实在不敢恭维。桂元两赴美国:一次送10岁女儿3个月,一次和前妻办离异分手3个月,偌长时间,回来没有一篇异域旅话,倒是让我记住了这样一句他录下的华人老移民的唏嘘切语:“所有移民异国的过程不仅仅是一次人生裂变,而且是人活过后的第二次投胎。”

  有关书及与创作相关的随笔部分,《作家风范》《诱惑与艺术》《最初的文学记忆》《师承的隐秘影响》诸篇,大都是发在《中华读书报》上,品中外文事,携书页气息,轩怀尽述,至意入笔的,是他一生诗文慧眼、匠心、才气的汇纳和合成,其中《书房的滋味》尤具黄氏体味。他说,书房最应是读书人“有理由保留的私人空间”,书无需多,关键是投缘;自己喜欢看过的书聚在一起,会形成特有的书房气场;而我的读书,尤其喜欢“带着体温和气息”的“折角,画线,做记号,塞纸条”。一段时间,朋友聚会,别人带酒他带书,以书为礼,我置案头常翻的一部《天津日报》编的、上下两卷的《孙犁文集》,就得自他的礼赠。

  他记忆力超人,有别功,别人不经意的事,他能悄没记下。一次吃饭席间,大家让他“即兴”,他扫眼一遍诸位(有10人之多),竟然一点不差地道出每个人的出生年月。他的随笔,举手若拾,引语如珠,这和他“书生蠹册”的认真和挚意,绝对不无关系。

  由是我笃信,散文在文学中,是一种需要走心的文体,它意切文深,靠真履地,要告诉别人的,除了自己人生的真情真切接触、思索外,还有好恶无隐,轻易不对人说而对字吐的:我是什么,在哪里,活到了什么份上。凡称为文学创作的散文,都是含具心血、孤旨为之的述饮和面对,绝非信意可拈,即涂即为,因之好散文是需要细读的。

编辑:吴军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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